人間國寶 李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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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河記 記得大嵙崁
林文義|自立晚報/本土∣1993年4月8日
泰雅家園

  水庫竣工不久,他常常騎著老舊的YAMAHA機車,帶著紅標米酒,穿過暮色漸濃的山嵐,沿著大嵙崁溪往上游的集水區奔去。

  巨大而沉默的大壩匣門緊鎖,綠水映照落日最後一抹餘暉,鮮紅淒豔得猶如就義之前的武士……他爬上左側的水泥護欄,像個走鋼索的伶人,動作突兀並且險象環生。

  然後,他坐下來,兩腳像孩子般韻律的擺動,哼著一小段、一小段時斷時續的歌謠,旁人不諳歌之含意,祇當他是個醉酒的男子。

  被水庫的警衛勸走幾次,他們以為這個看若失意,藉酒消愁的男子是要投水自盡,幾次以後,也就習以為常,不再理會。

  他仍然在向晚時分,常常來到大壩,喝紅標米酒,唱著少人聽懂的歌謠,好幾次,有人清楚的看見他滿眶的淚水,望著集水區深入伸延的群山遠處,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終於慢慢的知悉,他是一個泰雅族人。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是軍旅時期的同伴,家住桃園觀音鄉,那裏的化工重污染,使得鄉人所種植的稻米被拒絕並且痛病頻生……。

  --我們並不是世居觀音鄉的人,我們的家園原來就在大嵙崁溪上游,還沒有建築水庫的從前,鱒魚可以從角板山直下大嵙崁到淡水河,水庫的完成把一切都阻隔了,甚至於日據時代所遺留的魚梯,整個家園都滅絕,就在集水區深達數百公尺的水底……。

  一九七五年深秋的台南四分子,軍旅微寒的星夜,同伴噙著淚告訴我,他是泰雅族人。

  我們靜靜的喝酒,嚼花生米,唯恐打破什麼似的變得默然無語,幽幽地,他嘆了一口氣。

  很多年來,再去石門水庫幾次,我會告訴同行的朋友說,在遊艇滑過碧綠美麗的集水區湖面,別忘記,水底還有一片泰雅族人的家園。

  一七八八年,山地通事告訴泰雅族人,從唐山抵此墾拓的漢族移民,計劃向他們租借那片泰雅族人稱之「大姑陷」的河岸地,世居千年的原住民們竟然毫無戒心的欣然允諾。

  搭乘由大壩開往角板山、復興鄉的交通船溯河而上,已成為集水區的大嵙崁溪上游最後的終點,據說遠到大霸尖山茫茫的雲海深處。

  靜謐如鏡,碧綠如翠的集水區,有人用箱網養大頭鰱、草魚,茫白的煙氣緊掩水面,山櫻以及杜鵑在微冷的春風裏那麼燦爛的怒放。上游駛來並與之交錯的交通船,盪起銀亮的水痕並絲帛般席捲而來。

  從吊橋上去右轉攀登石階就是復興鄉。

  梯田以及茶園,蔣介石行館被一把無名火燒毀,仍未復建,擴寬的停車場在不是假期的日子,顯得空蕩、靜寂……走過小街,泰雅族人開的香菇店,一大包一大包塑膠袋裝滿的乾香菇寫著各種價格,老泰雅睜著一雙漂亮清亮的眼睛看外來人,鯨紋的藍色已褪得很淡。

  離開昔日的「大姑陷」河岸,那條如今已淤積幾近消失的大嵙崁溪上游,記憶著泰雅族人血淚斑斑的歷史,被驅趕到離大嵙崁溪很遠的觀音、復興、巴陵的族群,一如台灣島嶼各族的原住民同樣的因擾--年輕的族人到平地漢人的社會討生活,老人與小孩留在山上的家園,循環依序,一如山風雲影下難掩的孤零。

從大姑陷到大溪

  坍落敗壞的西洋雜大正式建築,剝落的白瓷磚外牆以及精緻的雕飾;漢英文字還清楚的鐫刻著「建成商行」四字,大溪老街實在很寂寥。

  循著這條狹窄卻筆直的老街試圖走向河岸,如果時光倒流百年,應該看到的,不就是郭雪湖筆下,彩麗的大帆船。張著塗滿桐油的竹帆,桅桿上飄著各色彩旗,溯著大嵙崁豐沛的溪水,遠從唐山大陸抵達淡水河口滬尾港,再航行到大稻埕卸下一些布匹、日用品以及果物,再揚帆啟碇,到淡水河、新店溪匯流之處右轉大嵙崁溪上溯,最後的終點就在大溪。

  難以逆料這個昔時商業鼎盛的淡水河系最深入內地的河港,百年歲月竟已全然沒落,鐵道的鋪設以及河道淤積都是主因。身旁古老的大正式洋行舊宅,祇是多少滿足後人某種台灣鄉愁的追懷;終究,歷史就像身旁依然潺潺流去的大嵙崁溪,下注淡水河,永不回首。

  首到大溪的漳州移民謝秀川、賴基郎經過了四天的逆水行舟,接觸到這片為河水沖積而成的「大姑陷」,繁茂的樟樹以及竹林間,泰雅族人的部落,他們知道這是可以安身立命之地,時為清乾隆五十三年。

  兩百年以後的大溪老街,寂靜冷清,站在蔣介石行館的花園望過,通向中壢、龍潭的橋樑來回不絕的車輛,大嵙崁溪裸露的河床以及幾處湍流,岸邊赤黃的土石還有漂岸的廢棄物。

  不知道昔日林本源家族為了避開漳泉械鬥,從新莊遷居到大嵙崁時,所建築的石砌城堡的遺址在那襄?歷史裏記載的盜伐樟樹熬樟腦的舊憶似乎也祇能從此地的老歲人嘴中隱約知悉。

  問起年輕的學生,對大溪的瞭解,除了黃大目豆乾、紅木家具,就是「慈湖」。

  慈湖,多年以前路過,森嚴戒備的憲兵站在鐫刻著國民黨黨徽的灰色牌樓下,透過樹籬,幽靜的湖上幾隻天鵝--那個在近代史上充滿爭議的獨裁者還是至死無以歸鄉。

  一八八六年初,被欺壓得忍無可忍的泰雅族人終於和漢人爆發了流血衝突,他們憤怒的砍下漢人的首級,整個大嵙崁陷入無比的恐慌與混亂狀態;台灣巡撫劉銘傳就在亂事平定之後,深加檢討,覺得不能再以武力報復,遂行招撫政策,設撫墾局,在每處山地置番事司事,並且墾田鑿圳,教化原住民。

  彼時,歷經漳泉械鬥,又逢泰雅族與漢人爭戰之後的林本源家族,再次遷陡至大嵙崁溪下游的板橋落戶,而林家在大嵙崁定居時候所墾拓的田園、水圳卻也造福了無數的漳州移民。

  日人據台初期,北台灣對抗佔領軍最猛烈的,就是大嵙崁與三角湧的居民,平定之後,日本總督府遂將大嵙崁改名「大溪」,三角湧則叫「三峽」。

  台灣移民史上,數不盡的血跡淚痕,蓽路藍縷建家園,大嵙崁正是最好的見證。

李梅樹的黃昏

  微雨的三峽,祖師廟前狹窄的大埕橫七豎八停滿車輛--不是禮拜天都這麼擠,假日你來三峽看看,從橋那邊就交通管制!

  廟口賣吃食的肥胖男人指著廟埕向我說。

  舉首,精雕細琢的觀音青石板上的花鳥浮雕,左下角署著「梅樹」兩字。落鼻祖師大大小小靜坐在香火裊繞之間,很多年沒看到李梅樹歐基桑了……。

  二十年前,有人把我帶到他前面,歐基桑說,我很久沒教學生了。他穿著一件寬鬆的大衣,極有威嚴的,一時間,我感到深切敬畏。他用右手端一端滑下的眼鏡,端詳著我帶去的習作,竟然慈藹的笑了出來--

  少年人,在台灣做畫家,真辛苦哦。

  黃昏的三峽,從歐基桑畫室窗口望去,可以看見三峽舊橋三個半圓形橋拱,橋下三峽溪水映照落日,金黃粼粼的反光。

  側過頭,牆上一幅百號的油畫深深的吸引住我,六個婦人赤腳站在蕃薯田裏,一人蹲下撿拾,裹著白頭巾的婦人背對不知在等待什麼,暈黃柔美的光影色澤,我的心一陣顫慄。

  --歐基桑的名畫「黃昏」。

  引見我的人,指畫莊重的說著。 --沒什麼,來,我帶這個少年人去祖師廟,歐基桑現在少畫圖,精神都放在建廟。

  他淺淺的笑著,打開畫室的門,一大片向晚暈黃柔美的光影投向他高壯堅實的軀體。

  拜師未成,卻常常去三峽祖師廟看歐基桑在指導那群木雕、石雕師傅,要做出那種感覺……有一次,追隨在他身後,沿著垂柳的溪畔散步,他談起二二八事件被槍殺的陳澄波,一再惋惜他的早逝,長長的嘆息,然後說──

  做畫家,有什麼路用?

  二十年了,我永遠忘不了追隨李梅樹歐基桑在向晚的三峽溪畔散步的記憶。

  在民族路長長的老街口飲食店一坐下來,飯菜都未點齊,七十歲的老闆就氣憤難平的訴苦說--看這個什麼政府?老厝已經都不能住了,要改建說不行,古蹟保存?清朝蓋到現在,少年仔都搬去台北,誰要回來和老貨仔住這種下雨就漏水的厝?叫內政部長來住看看!

  紅糖、糯米、石灰拌和的古代粘土與清水紅磚所砌起的這排清末的民房,顯而易見的可以察覺出已瀕臨傾圮,從日據時代到國民政府,它們毋寧是被忽略的,那麼,怎麼做才好?

  鳥店接連著壽具行、診所、雜貨舖……就像二十年前初來三峽與李梅樹歐基桑見面的情景,這個古名「三角湧」的小鎮,變化不多,如果變了,是外環地帶的高樓,很不協調,但是,無人有權要三峽不變,永遠祇是古蹟卻無新而妥切的重建計劃;飲食店老闆憤怒有理。

  三峽溪與磺溪交匯並且流入大嵙崁溪,湧漫的河水輕拂著小鎮美麗的灘岸,李梅樹歐基桑一生以之為題,三角湧彷彿他永遠的夢。

最後的母河

  車過鶯歌,陶瓷廠林立的煙囪,灰濛濛的透天厝以及廠房過後,竟是寬廣的綠色田園;白鷺鷥輕盈的拍著雪色羽翼,從這片田到那片樹林。列車行經的鐵道左方,一條水面壯闊的河流,大嵙崁溪至此已近下游,豐沛、湍急。

  南來北往的鐵道旅程,大嵙崁溪流過鶯歌的此段總是巨大車窗最美麗的風景;但是,我對鶯歌還是十分陌生。

  陶瓷產地、作家陳映真故鄉,是成年之後的認知;童年印象的鶯歌,則是一闕人云亦云的神話,說是鄭成功初抵台灣,驅逐荷蘭人之後,巡行全島招撫原住民,到此地時遇到一巨大鶯歌鳥,口吐煙霧,使得鄭軍不前,鄭成功下令砲轟,遂留下往後傳頌的鶯歌石典故。

  從鶯歌到樹林,車前燈所觸及的微亮景物、公寓、工廠、路樹、鐵道……鶯歌還有神話虛構的鶯歌石,樹林的「樹林」還存在嗎?重建以後的林家花園已不是林本源家族的最初。

  繞經林家花園走文化路,名為「文化」,又是那一種的文化?整條長街滿是燈火俗麗的KTV、理容院;左轉大漢橋直奔新莊,下橋右側,赫然又是霓虹閃爍的KTV、理容院。

  台灣人?可憐、可悲又可恨的台灣人啊!

  我寧可想起那個去石門水庫大壩追憶家園的泰雅族人,雖然悲涼,卻那麼理直氣壯。

  祇有瀕臨惡死的淡水河,還是無求地,寬宏的以她溫暖卻衰弱,臂膀般的河流,緊緊擁抱著北台灣的土地與子民。

  猶如母親,那麼地壯闊,那麼地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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