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國寶 李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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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樹的深情與摯愛
李梅樹以畫筆記錄下親友、鄉土的形貌,
他所描繪的不只是斯人斯士的外觀,更是他對此人此地的無限深情。
戴筱蘭|聯合報/聯合副刊∣1993年1月29日

楔子

  幾個月前,蘇富比台北拍賣會上,台灣前輩西畫家的油畫再度創下了驚人的天價,儘管較諸前一段時期的盛況,已有逐漸退燒的趨勢,然而,無論如何,藉助這股繪畫市場的熱潮,確實使得台灣第一代西畫家們努力的軌跡,漸漸被挖掘出來並且得到詳細的整理與研究,而在這些研究的同時,論者的焦點,往往著重於時代背景的分析、或畫家個人的藝術成就,這種作法自有其學術上的考量與價值,然而站在一個畫家家屬的立場上,他們所能呈現的觀點便截然不同,雖然不是嚴謹的學術理論,卻是真實的藝術佐證,因為畫家的藝術必與其人格生活相互對照後,才能產生真正感人的力量,尤其是對李梅樹這樣的畫家而言,他晚期的畫作曾飽受批評與冷落,然而若能深入了解其性情特色,當能了解隱藏在其藝術背後真正的內涵,並且進一步去欣賞那看似土氣的人物與畫面,因為在那背後有著畫家對土地與人民最真摯的大愛……。底下試根據其家屬口述李氏生平之點點滴滴,分為幾個主題,讓我們一起進入李梅樹藝術的泉源所在。

1. 性格的養成與自我要求

  李梅樹的父親名李金印,母親為劉水,李劉二人所生子女極多,然因以前醫藥等環境較差,孩子不容易養成,因此後來順利長大的只有四個,其中大哥及么妹從母姓,李梅樹及大姊則從父姓,因此大哥的名字為劉清港,他自小便聰明好學,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至去世前仍完好保存著學生時期的各項筆記、用物,充分流露了嚴謹而井然有序的治學態度。1912年在家鄉三峽創設保和醫院,熱心地方公務,除了受命擔任六所公學校的校醫外,並任地方協議員,可惜後來卻因病早逝。李梅樹與大哥之間,因年紀相差很多,兩人間的感情既是手足也像父子,李梅樹常常強調大哥對自己性格及後來志業發展的影響非常大。無論是在對藝術的追求或者後來的從政選擇上,大哥在經濟、精神及身體力行方面,都提供了他最大的支持與學習典範。

  李梅樹的故鄉在三峽,在他成長的歲月裡,正當日據時代的中、晚期,這時的三峽已發展成各項公共建設完善,初具中小都市規模的城鎮,尤其是李氏老家所在的民生街一帶,更是當時最熱鬧的地段,而李氏一家所住的又是當時那裡最高而豪華的房子,據家屬們回憶起來,當時站在家中的樓上,放眼望去不但可以看見鶯歌,四顧所及並且都是李家的土地,李家在當時富有的狀況,由此可見。值得注意的是,李氏一家雖很早就擁有富裕的家產,然而由父母以至子女都沒有浪費的傾向。反倒是都很節儉並且非常愛惜用物,這樣的家庭氣氛使得李氏去世後仍能保有大量的文獻、用物等資料供後人保存研究,而其一絲不苟的嚴謹性格,事實上正遺傳自父母靈敏而清楚的理財及持家之道,這個特點在其他的三個兄姊妹身上也表現得非常明顯。以當時的社會環境而言,李氏一家的觀念與作風,事實上在傳統、保守中亦極富自由與前瞻性,這些特質後來皆一一浮現在李梅樹的身上。

2. 自己選擇的事業與婚姻

  李梅樹嚴謹、固執、自信、自傲甚至有點強悍的個性,可由幾件事情看出:第一是他自己做主選擇了自己的婚姻,1922年,李梅樹自國語學校畢業,就在這一年,他同時完成了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結婚,這件事再一次反映出李梅樹堅持己見,勇於爭取關係自己人生抉擇的生命態度,因為他「自作主張」地娶了自己中意的女子(妹妹的同學),而沒有順從父母的心意娶那位教育及家庭背景與自己相當的女子為妻,談起這段往事,當年居中穿針引線、玉成良綠的小妹,至今仍覺莞爾不已,她回憶當年的情況說:某天,李梅樹正好站在家中樓上往外看,忽然見到一位女子自街上走過,心裡一動,趕忙打聽那是誰家的女兒,探問下才如是自己妹妹的同學,儘管那時父母已為他物色了一個合適的對象,但是他還是開始託妹妹代傳信件,最後終於成就了這樁姻緣。而事實也證明這樣的堅持,的確為他贏得了一位廝守近一甲子的最佳伴侶,始終默默地支持他的畫業以及其他的一切作為。

  另一個可反映李梅樹性格的例子,當屬他對自己事業的堅持,自國語學校畢業後,他已一心開始籌畫到東京進修美術的事,後來雖然因父親不怎麼贊成,只得先安心服完三年教書義務職再作打算,但是,在教書之餘他卻十分勤於作畫,始終沒有放棄赴日進修的念頭,在這段時間裡,又發生了另一件小插曲,再一次證明了他性格上的好惡分明、堅持到底,那是發生在他自瑞芳公學校調返三峽時的事,能調回家鄉服務,對自己及家人而言都較為方便,然而回來不久,卻因敢言、正直不屈的個性,因事與當時的校長(日本籍)爭執並且打了一架,第二年,便再度被調往鶯歌公學校服務,這個事件又再度凸顯了李梅樹耿介而講究原則的鮮明性格。

3. 對朋友的深情

  1927年李梅樹第一次將作品「靜物」送交台展選拔並獲入選,第二年(1928)更以「三峽後街」繼續入選台展,這兩次的入選不但更堅定了他前往東京進修的念頭,也為他贏得了家人的肯定與支持,終於在1928年踏上了負笈異國的旅程,開啟了他繪畫生命的一個嶄新階段。

  經過重重考驗後,1929年李梅樹如願進入了夢寐以求的東京美術學校,實現他追求繪畫上更進一步發展的理想,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珍惜這樣的一段時光,由於年紀比一般同學來得大,因此班上的同學都以「爸爸」來稱呼他,這個爸爸在課業上的努力以及在其他方面的努力,也的確足以成為其他同學的模範。除了學校同學之外,那時旅日學畫的台灣學生們彼此間的來往也很密切,例如那時,黃土水住在池袋,擁有一間15坪左右的工作室,陳植棋、李石樵、顏水龍與李梅樹等就常常在這兒聚會,切磋畫藝,共同度過人生中最難得的一段全心為理想奉獻的時光,而由這時他與其他畫友間的交遊情形,我們可強烈感受到李梅樹對人我間關係的熱情,尤其因著家境富裕又積極好強的緣故,使得他在當時留學生的圈子裡顯得特別活躍,因此也特別清楚這段時期旅日畫家們的情況,而最讓人動容的是--他並且用他的畫筆記錄了這段歷史,舉例來看:1929年他初抵東京後一個月左右,李石樵也到東京來同樣準備投考東京藝術學校,在陳植棋的安排下與李梅樹住在一起,兩人一同為準備入學考奮戰,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李梅樹竟然還以其敏銳的筆觸畫下了正為應考奮鬥片刻間的李石樵,深刻展現了他細膩而觀察入微的「寫實」風格。

  此外,他對朋友的感情與照拂亦讓人印象深刻,1930年12月黃土水去世,李氏接到通知後,當晚趕往守靈,第二天並護送黃土水的遺體至火葬場火化,並且當場留下了至今看來分外令人珍惜的「黃土水火葬」片刻速寫。有關他與陳植棋的友情,亦是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例子,1930年,李梅樹與陳植棋同船赴日,當時陳已患胃病,為了能就近照顧,乃邀他同住,第二年稍有好轉,李梅樹還特別利用寒假送陳植棋回台,只是,未久陳植棋便因病重於同年三、四月間去世。

  以畫筆記錄下親友、鄉土的形貌,是李梅樹藝術中最感人的特點,因為他所描繪的不只是斯人、斯士的外觀,更是他對此人、此地的無限深情,在這些畫作中,又以肖像畫最為特殊,他曾有一心願要為所有的摯親好友留下畫像,而事實也證明:儘管後來從政事務繁忙,他仍然奮力想達成這個心願,因此,他所留下的肖像畫數量,為數驚人,不僅包括了他的最親近的家人,甚至包括了女兒的公、婆,以及朋友的妻子等,其中尤以摯友林阿來妻子的肖像畫最為特別,因為這幅畫是在畫中人物去世30年之後畫的,林阿來是李梅樹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兩大間的感情逾於手足,林的妻子去世得很早,為了讓他們已長大的兒女能長懷母親的容貌,李梅樹特別在林妻去世多年後仍執意為其畫像,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作畫時,不但參考林妻的照片,更要自己的妻子穿上當年林妻的衣服充當模特兒,這件事情,不僅深刻表現了他對朋友的情分道義,更顯示了他強烈務實的性格特質。

4. 對地方的摯愛

  李梅樹「擁抱群眾」的個性,可由童年的若干表現中看出一二,在家屬口中,李梅樹童年最讓人難忘的便是喜歡當「孩子王」,他自己還曾說當「孩子王」必須有二「ㄘㄞˊ」,關於第一「財」,大部分由其大哥鼎力支持,至於第二「才」,他更是很早就在多方面顆示出多才多藝的特性,並且極具組織、思考的領袖氣質,比方他常召集一些同伴一起去做許多事,而這所謂的許多事多半與地方事務有關,例如像迎神賽會或民俗活動等;中元節時紮水燈、端午節時彩飾龍船,每當這種時候,李梅樹總是呼朋引伴,然後由他指揮完成各項工作,而每一回的成品總能贏得地方父老一致的讚美與稱許;昭和年間,當他初次由日本返鄉時,還曾應當地民間樂團清樂社邀請,在畫舫牌樓上畫老虎,好增加吸引力,以便與另一樂社同樂園比賽,以他當時留日學畫歸國的身分與背景,願意來為地方從事這樣的服務,便可充分見其藝術中人間化、平民化及入世化的強烈傾向。

  除此之外,三峽濃厚深重的民間信仰色彩,也使李梅樹從小即沈浸在廟飾浮雕優美肅穆的氣氛中,至於廟前常年不絕的布袋戲及歌仔戲演出,更是他童年時的最愛,舞台上一幕幕的忠孝節義,一個個的悲喜角色,悉數都化成他捕捉在畫紙上的對象,他在極早即已習慣用他的彩筆,記錄下身邊那些熟悉而可親的人、事與萬物。而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他去世,始終未曾改變,相反的,還隨著他的成長愈來愈根深柢固,尤其是當他被推選負責三峽祖師廟的修護工作後,李梅樹的藝術與精神更深深地與地方結合在一起,成為完全不可分離的生命,而今聳立在三峽的這座廟宇,不僅是當地膾炙人口的精神堡壘、藝術殿堂,更是李梅樹個人藝術及風骨的最佳歷史見證,因為他不但以大半生的歲月投注其中,更無私無我的奉獻出了金錢、心血及一切。

  而在這段為地方奉獻的時光中,李梅樹也更深入的認識了這塊教育他的鄉土。他深入的程度讓人吃驚,據其家屬表示:他對祖師廟事務的參與,可說鉅細靡遺,甚至還擔任誦經團的指揮,有誰偷懶不唱,他眼睛不抬即可指名道姓的立即糾正,而他歷任故項地方公職的經驗,也使他對地方事務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與投入,特別是,不管是擔任公職或者在藝專、文化任職的期間,他常常自掏腰包,真正扮演了出錢出力、有時甚至是吃力不討好的角色,然而李梅樹不但無怨無悔,並且始終一以貫之、堅持原則,他的固執為自己招來許多誤解,不過他卻從未退縮,正如為祖師廟的工事與傳統工匠起衝突時,他竟可以捲起袖子來,親自雕頭獅子的雛形去說服老師傅,又如當學院中興起抽象、表現主義的風潮時,儘管作品飽受抨擊,他仍然還是頑強的執守著自己的創作理念與風格,實事求是、堅守原則、自信自傲、鍥而不捨,正是李梅樹一生行事為人的最佳寫照。

5. 執著一生

  謝里法在一連串選述台灣前輩西畫家的文章中,曾以「啊!萬里長城」來定位李梅樹的藝術成就,肯定他植根於鄉土的藝術堅持與內涵,這樣的評語對李梅樹而言,的確是公允的寫照,然而它的背後卻隱含了太多動人的情操與辛苦的堅持,有站在潮流之外的孤寂、更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而這所有的執著之所以能貫徹一生,莫不源於他那堅忍、孤傲、無私而卓絕的性格,以及他對這片土地與人民最最濃郁的深情與摯愛,正因有了這些,所以,李梅樹乃能──執著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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