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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氣在侯良的的心中陰晴不定 白色的醫院,一向與灰色接近 侯良坐不起來了 他老是記得有次坐起來的時候 看見世界比他的床還低 他怕再掉下去
侯良還年輕,二十九歲的 向三十歲前進,三十歲的 向生存前進 侯良揉著眼睛,往牆壁一瞧 一隊螞蟻,前進吧 向著壁上最深的一條裂溝越過 越過就好 越過吧
雨常常擊打著窗口 侯良唯一的活動 就是伸手,把手伸出 在窗口淋著海棠一樣的右手掌 不是乞求,不是接納 他只要有一點點受洗的感覺
雨還是要來的,洗著這個世界 今天,第七十一天 弟弟帶來了一封信 侯良拆開看 右手把信濕了一截 一些黑色的字,在雨水中慢慢溶解 還能看見的,侯良趕快看下去: 「……廟堂工人離散了 你能置之不理? 你離棄了我不要緊 但你能離棄體內流著熱血的李教授嗎? 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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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天 侯良坐起來了 又看見世界比他的床還低 鞋子浮在世界上 他想:踏下去吧 再沉下去吧 果然,他下去了
弟弟扶著他走出醫院 雨在整個天空裡 急速地落下來 醫院對面,正是學校的圍牆 牆上漆著白色的字: 「活活潑潑的好學生 堂堂正正的好國民」 這些雨中的字 一個一個橫躺在街道邊 侯良和弟弟共撐一把黑傘 黑過馬路,黑到了校門口 操場看台上 旗桿光禿禿的挺立著 挺立在原地 侯良依然要前進 獨自向一間教室去
「你來了!」 郁雪的聲音在玻璃窗上畫出了一道雨跡 侯良說: 「讓他們是一群菌吧 讓他們獨自地孳生 讓他們慢慢地繁殖 譶他們無盡地蔓延 讓他們去吧」 說完回頭就走 郁雪痛苦地倒入背後的黑板裡 委靡成一個被擦去一半的粉筆字 ──「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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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展現 像廟埕那樣空蕩蕩 「侯良啊──」 雨嘩啦嘩啦喊著 喊著的聲音,在郁雪心中愈來愈大 「侯良啊──」 「侯良沒來。」廟裡的人說 「我找李教授。」 「他在東廂的作場。」 郁雪的身影穿過銅鑄的大門 浮雕在門上的門神 別過臉喊: 「侯良不來了嗎?」 前殿兩側的懸拱間 八隻木雕的獅子 一齊搖搖頭 頸項上的鈴鐺也和雨聲共鳴 鳴個不停:「侯良啊──」
李教授的白髮 是雨天中的一片白雲 飛到郁雪的眼中 就化為淌不盡的淚水 一滴一滴流滿李教授的臉 「侯良這孩子 是我最好的學生 是我最好的歲月 是我最好的畫面 可是他不來了」 李教授的話 一錘一錘的鑿入 沒有人知道的孤寂中
東廂裡,只留李教授一人 把每一塊青石研磨 磨得手上的十根枯指都不見了 師傅死的死了 小工走的走了 這世界上,只有雨是不斷的 這座未完成的廟堂 於是就在雨中悲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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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師傅在朽木中神奇地站起來說: 「侯良啊── 這世界就像我的木雕 錯綜鈎結 又相互連環
你走不了的 你還是要回來
你不喜歡我的木雕 漆上朱紅、金黃、靛藍 你要維持原色 那麼,生活的原色是什麼? 我們的日子不能艷麗些嗎
你看,最外表還要貼上金箔片 整座廟宇 就像一座我的夢 金碧輝煌 侯良啊 走入我的夢中 在我的夢中前進 向生存前進……」 路途是多麼遙遠 撥不開路上壓著的 一大片濃濃的黑夜 侯良走到夢的盡頭 發現 廟堂慘然如墳
也已撒手西歸的林師傅笑著說: 「那不是盡頭 還遠呢 還要前進呢 侯良啊 你要進入我的夢中
盤旋在我的龍柱上 讓我雕你
你就是一篇完整的歷史
雕你,是因為你走上這條路 請你帶著我的夢想走進歷史 讓我的形象 化為攀在石柱上的一條龍 在長年的香火燻染中
直竄上天空 侯良啊,你不要離去 再聽聽我躲在雲層中 所發出的聲音 好大好大 日日夜夜
雕刻一座廟宇的錘擊聲!」 侯良還是要前進的 他從林師傅的石雕中摔下來 像一片粉末 生命 化做世界上的一堆泥
磨石小工阿義說: 「侯良老師啊 是你帶我來的 還有仕文、阿哲、小何、正明、…… 初中畢業
恐懼高中 升學壓力 恐懼生活壓力 你就給我們一柄刀、一把錘 讓我們雕刻人生的遠景
留守在工作場中 用我們的生命 豎起神的住家 只有悲哀 我們的住家在哪裡? 只有悲哀
我們有什麼前途?
侯良老師啊 回答我們,我們的十七、八歲 還要活得燦爛 正像日出 可是這天氣 陰陰雨雨
如何從雲端出頭?」 陽光不跟侯良前進 侯良還是要前進的 只是少了影子 走在世界性的雨中 侯良覺得沒有雨的力量大
油漆小工勝仔說: 「侯良老師啊 我和我哥哥都聽你的 來這廟宇漆上生命的色彩 一滴一滴像流血一樣
從我們生命的創口 灑向世界的最外一層 你說,是血的顏色就對了 是日光的顏色就對了 我們什麼也不知
你們畫家的色彩 和我們世俗的色彩 究竟怎樣 構成天空的臉色 而天空總是下著雨 你就病了
蒼白的臉色 叫我們怎能塗得艷麗繽紛?
侯良老師啊 數千朵木雕蓮花 在廟樑上盛開著 你說你願飛舞如一隻蝶 所以,在我離開工作之前
就偷偷地在木雕蓮花上 把你描繪成棲息的一隻蝶 希望你永遠住在這座廟宇裡 好嗎?好嗎?……」
他們的聲音是解散的河流 嗚咽於不知方向的方向裡 侯良獨自前進 雨繼續尋覓著他的足跡 一步一步,漸漸高起來的鞋子 浮在世界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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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過去了,日子仍然繼續前進 李教授親手雕鑿的石獅在廟口哭號 飛躍的龍雲在石柱上努力向上環繞 化為一縷黑煙 越過雨的柵欄 把侯良喚回來 如一道從雨中走回來的彩虹
工作吧,工作就會好的 病了的手在膜拜中交出了力量 前進的力量 使一切的絕望都裂開了 侯良通過去 找到陽光在雨中的位置 是那麼耀眼、那麼熟悉 而沒有人發現 侯良的笑容 侯良走到東廂作場 在寬厚的木塊裡 在堅硬的石塊裡 一群螞蟻 是忙碌的木匠、石匠、描繪工、油漆工 驚天動地的工作著 「我回來了!」 侯良的出現 讓大家的臉上找不到淚水
郁雪遞給侯良一聲歎息 侯良別過臉去 面向從鐘樓擊打下來的鐘聲 侯良哭了。郁雪說: 「侯良啊!這座廟在雨水中成長
侯良啊!這座廟在雕刻聲中成長 侯良啊!這座廟在大家的心中成長 難道你不愛它嗎?」 鐘樓上的鐘灑了一地的鐘聲 還沒有靜寂 工作與歲月繼續對談,並握手 小工何仔的心,有些亮著,有些漆黑 小工仕文的手,有時握拳,有時搓掌 小工勝仔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工把自己蹲在哭聲的背面 小工阿義在廟裡繞了一圈又一圈 李教授終於從白髮裡仰起沉思的臉說: 「一個個都回來了 是成為一座藝術殿堂的開始 是成為滿天陽的開始 還有什麼 是世界不願美麗的事……」 侯良跪下 縮成早歲那粒充滿理想的繭
一九八二年七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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