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自動化」的呼聲隨著資訊時代的來臨,一日比一日響亮,在這般強烈的潮流沖激之下,幾乎沒有一樣傳統的工藝不遭到淘汰的。
然而,在台北市不遠的三峽小鎮上,竟然有一位八十出頭的老藝術家,率領著數十位雕刻師傅,以無比虔敬的心情與奉獻精神,要以手工建造一座精緻的寺廟,將我國民間傳統工藝的精華保存下來流傳後世,這項工程很有「慢工出細活」的意味,已經興建卅五年,至今尚未竣工,估計仍需十年左右方可大功告成。
這偉大的工程就是名聞四方的「三峽祖師廟」的重修,在藝術家李梅樹的領導下,從破舊中一點一滴的注入大量的心血,終於成長起來,且大放異彩,當人們親眼目睹了這一傑作之後,禁不住感嘆:「還是傳統工藝才能表現出我們悠久的文化,顯示出匠人獨具的那份敬業與執著!」
三峽祖師廟供奉的是我國民族英雄陳昭應,也就是俗稱的「黑面清水祖師」,台灣目前在各地有六十多座清水祖師廟,多為福建泉州府安溪人的後裔所供奉。
據傳說,陳昭應是南宋時開封府祥符縣人,因為看不慣元人對漢人的凌辱,曾追隨文天祥抵抗元兵,可惜寡不敵眾,未能光復河山。宋朝滅亡之後,他帶著家眷和部屬逃到福建安溪,一方面墾田教民,一方面繼續號召四方志士起義反元,但仍不幸事敗,只得潛回安溪清水巖隱居起來。
他的子孫個個皆有民族意識,後來幫助朱元璋推翻元朝統治,明太祖為表彰陳昭應的功績,敕封為「護國公」,詔令在安溪縣建祠堂奉祀,安溪一帶的居民便稱他為「祖師公」。
明朝末年,鄭成功率領許多安溪移民來到台灣,也將祖師神像奉來台灣,因為祖師公的神靈經常應驗,在台灣北部淡水、艋舺和三峽都有祖師廟,但其中卻以三峽長福岩的祖師廟歷史最久。
三峽祖師廟建於乾隆三十二年,三十四年完成,曾經經過兩次浩劫,一次是道光十三年,在一場大地震中被摧毀,另一次是光緒廿一年,台灣被清廷割讓給日本,三峽鎮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憤怒,地方人士團結起來,以三峽祖師廟作為基地,全力抵抗日軍,門前八門大礮殺死了千餘日兵,後來日軍採取報復行動,將祖師廟給燒成瓦礫。
廟的建築雖然被大火燒掉,但卻燒不去人們的精神信仰,第五年後,善男信女又出資把廟重建起來。
現在由藝術家李梅樹負責重建算是第三次重建,始於民國卅六年的四月間。
八十一歲的李教授早年留學日本,專攻西洋美術,回國後,除了作畫外,並獻身美術教育,對地方建設尤其熱心,他四十六歲時,開始從事祖師廟的重建工作。
他談起當初的動機是這樣的,首先是因為日本在投降之前,曾經在三峽山頂整好了一塊地,準備建一間神社,木材全部買好了,皆是上好的檜木。
誰想到日本突然於卅四年投降,一時間三峽地方行政無法發揮力量,那些木材被人偷去不少,李教授動員了當地居民,將山上的木材遷入祖師廟的東廂,並且發出公告,表明這些木材是要獻給清水祖師的,這樣木材才被保存下來。
其次,是因為當時日本為了戰爭,徵召了大批本省青年到海外作戰,一些向祖師公祈求許願過的人,平安回到家鄉,他們為了感謝清水祖師的庇佑,紛紛表示希望將破舊不堪的祖師廟予以重建。
祖師廟那時是由一位廟祝和道士負責管理,三十五年間的一個晚上,廟祝和道士來找李教授,請他負責重建,但李教授一心想做他的本行美術工作,所以他們來了兩次,李教授都沒有答應,第三次拜訪時,廟祝說:「如果你不來修廟,就讓廟倒塌好了。」原來,那時的祖師廟已破舊不堪,到了下雨天,廟內的樑柱就會滴水,李教授了解真情後,就找來鎮長,成立了一個管理委員會,由鎮長任主任委員,李教授任祖師廟重修負責人,並訂定管理、重修的規程,到三十六年四月正式開工。
重建之初,李教授從全省各地請來建築和雕刻的好手,假如他偷懶的話,可以像普通寺廟一樣,隨便師傅去自由發揮,自己落得清閒,但李教授卻有一套理想,對每件雕刻都有一定的要求。
比方說,廟門前有一對石獅子,師傅雕好了一隻,李教授覺得不理想,要求重雕,師傅不肯,於是李教授自己動手,以兩個月的時間,雕出獅子的雛形,師傅這才心服口服。
初看三峽祖師廟的人,若不經人指點,或許並不容易看出其間的奧妙。
三峽祖師廟與眾不同的地方很多,第一,廟內的建材,由地板至柱子,全是石頭,而非水泥,為的是要能保持長久。其次,廟門是用銅鑄成的,前殿五個門上的門神,也是銅製的。第三個特點是柱子特別多,全部完成時,將有一五六根不同造型的石柱,而通常同等規模的廟宇很少超過十對柱子。
第四是,木雕與石雕的雕工完全以手工精雕而成,圖案造型絕無重複。單是正殿周圍廿根石柱的雕刻,就費了十五年的時間才完成,其中最細的一根柱子,也需要一千多個工作天,兩根「百鳥朝梅」的柱子更耗用了四年光景,上面的鳥隻不但種類不同,姿態也各異,令人目不暇給。當年,師傅們刻了三十多種鳥之後,就再也變不出花樣了,他們找李教授想辦法,李教授就拿出一本世界鳥類圖鑑,指導師傅們參考雕刻,梅花代表我們中國的國魂,「百鳥朝梅」喻意著萬邦來朝、國運昌隆之意。
一般古剎的木雕多用金漆裝飾,而祖師廟則不然,除了選用上好檜木和樟木,達到防虫蛀的目的外,再經過細心的雕刻,然後貼上金箔,金子不會氧化,所以可以永保光澤不變。
各斗拱間的木雕、雀屏,屋頂間的接飾,屋簷下的吊籃,每一件都是華麗的藝術品,施工之前,木工先將畫好的圖樣給李教授過目,不合適的地方加以修改,然後再將圖樣描在木材上,開始粗雕和細雕,於是原先平面的圖畫就漸漸變成立體的木雕了。
石礎的四周和石壁上,有不少精細的浮雕,表現的多為動物生態,有哈巴狗、貓頭鷹、蝦、章魚、鷺鷥、十二生肖等等,非常具有地方色彩,在有限的空間中,又產生了無窮的趣味。
中殿內直立著八尊銅像,分別是封神榜裏的「風、調、雨、順」四大金剛,以及祖師公的四大部將。前四尊金剛的面部表情較為誇張,與廟宇內常見的神像雕刻相似,只是更為精細,加上是銅鑄的,顯得十分神氣。後面四部將的風格全然是寫實的表現手法可說是一大創舉,當年李教授動員了藝專的學生克服了許多困難才共同完成的。
三峽祖師廟的舊貌本來是「合院式」的,不夠氣派,重建時改為「殿堂式」,由於「祖師爺」的「神格」被封得很高,三峽祖師廟採用「五門三殿」式,顯得莊嚴而華麗。
五門指的是前殿東邊的龍門、西邊的虎門、以及中間的三個中門。三殿是指前殿〈三川殿〉、正殿和後殿。
由於受到地形狹窄的限制,平面格局無法伸展,因此,正殿及鐘鼓樓只得朝瘦、高上發展,一般廟宇的殿堂,都是寬、廣的,予人一種穩定的感覺,而當你跨入三峽祖師廟的前殿,只見迎面聳立的是瘦高的正殿,猛然會有一種震驚的感覺,這原是它的缺點,但是因為這一戲劇性的處理效果,卻又成它獨特的風格了。
在這座廟裏,每一扇門、每一堵牆,都佈滿了石雕,而每一個石雕都是在敘說著一個故事或一個典故。有取材於三國演義、春秋左傳、廿四孝等,乃至封神榜中所有神怪的角色都在這裏一一出現。另外,在李教授的邀請之下,國內著名的畫家如歐豪年、林玉山、林之助、陳進、陳慧坤、郭雪湖等名家的作品,也經過石匠雕刻在石板上,永遠供後人觀賞。
在此工作雕刻的工人,有來自福建的唐山師傅,也有鹿港或本地人,都在此停留了數十年,除了老成凋謝之外,一些少小離鄉的學徒,現在也已兩鬢花白,在廟旁一間由舊戲院改裝成的工作室內,師傅們靠著一盞燈、一把刀,一塊一塊的敲打著,將那些毫不起眼的石柱和木材,轉變成殿前精緻的龍鳳花鳥,屋頂下的斗拱彩繪,而匠人的歲月就如此默默的被敲走了,多少民間匠人的藝術涵養蘊含在一件件雕刻之中,這份虔誠的熱忱,又豈是現實的工商社會中常見得到的呢?
種種巧構使三峽長福岩的祖師廟成為台灣最突出、最有內涵的廟宇,令人驚訝的是它沒有動用一根鋼筋、一個螺絲和一根鐵絲,更看不到現代建材中的瓷磚和塑膠。
這座以石為基、以木為頂的廟宇,佔地五百坪,裏面的石與石、木與木、或石與木接合處,都做成榫頭,一陰一陽,緊密的鉚合在一起,既堅固、又可適應地震,絕不會鬆動倒塌。
從石階開始,到地板、牆壁、石柱,全是用石頭砌築而成,堅硬的觀音石比水泥牢固千百倍,石廟中,石牆與石牆的銜接,都利用牆與牆的稜角線條,完全看不出接合的痕跡,使整棟建築有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
有一對石柱,名叫「雙龍朝三十六關將、十八騎」,是取材自封神榜的故事,各武將手中拿的兵器都完全巧妙的雕刻出來,小的甚至比筷子還細,觀音石是那麼堅硬,雕琢尤其不易,師傅在雕琢時,每隔幾分鐘便得暫停一下,不是身體疲倦,而是石頭被磨擦得太燙的緣故。
各武將身上穿的衣服,可以清晰的看出皺摺來,面部表情各人不同,精巧奧妙真叫人不得不佩服那些工匠的耐心和手藝。
祖師廟內的十六隻飛鳳,前殿十二隻、中殿四隻,只見鳳兒雙翅高展,凌空飛翔鳳羽奮張,鳳爪緊縮向後,氣韻生動,勁道十足,這是一個名叫林松的老師傅最後遺作,以後的人恐怕很難再作出如此功力的作品了。
在更高的屋樑上,是用整塊木頭雕成的獅子,獅子胸前的垂鍊、鍊子中央的鈴鐺,竟然都是活動的,當初如果師傅的手力稍有不慎,整個作品就泡湯了。有人問老師傅,是不是用機器來鏤空、打洞和鑽洞呢?老師傅說,機器做的那有如此細膩?全部是手工雕出來的。
工作室中昏暗的牆壁上,有一個由寶島牌香煙盒錫箔紙拼湊成的大字──忍,正表露出這裏師傅多年來秉持的堅毅不拔,說實在,祖師廟由於經費有限,全憑善男信女的捐贈,實在出不起太高的工資,以這些師傅的手藝段數,要想到台北做手雕藝品的工廠任職,那是輕而易舉的事,能夠留下來的師傅,守著這座廟,以微薄的收入養活家人,他們為的絕不僅是工資,更重要的,他們已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神明,要以有生之年,留下不朽的作品流傳後世。
細細欣賞品味著這座集傳統工藝大成的廟宇,在一切朝向自動生產化、一切以功利為尚的今天,不禁想到這些人,包括李教授在內,是不是太傻了?他們的「投資報酬率」多低呀!李教授卅多年來不但分文不取,八十歲那年過生日甚而捐出了十萬元給重建會。
這些師傅的一雙巧手不去從事省力多利的裝潢業,只愛樟木、觀音石的堅實,不去用混凝土灌柱子鋪樓板,卻在火花飛迸中一錘一錘的敲,這是何等的虔敬?何等的偉大?相信以後在台灣再也不會有第二座這樣的祖師廟了。
當初三峽的地方人士原打算在兩、三年重修完畢,建醮以慶落成,但李梅樹教授卻主張要讓祖師廟成為融合中國歷史、文化和藝術的寺廟,使這個代表中國傳統美術的殿堂得以繁榮地方、善化群眾,於是排除眾議,苦心經營至今。
時至今日,證明了李教授的眼光是正確的,三峽地區因為祖師廟的名聲,帶來了無數觀光客,真是為地方繁榮貢獻良多,這樣一座精緻的宏偉建築不正是最珍貴的地方財富嗎?如果好打經濟算盤的人士要問:「如此耗費勞力,興建一座如此實用價值不高的建築,有何意義呢。」
不妨很「現實」的這麼回答他:「不錯,祖師廟的重建是很勞力密集,但是它也很技術密集,起碼歐美工業先進國家沒有這種技術,而一件工程一旦注入了藝術家的心血,由不值錢的原料變成不朽的無價之寶,且永遠不會過時與折舊,越久越名貴,能說它不是一件附加價值最高的產品嗎?」
傳統工業來自民間,它在時代的巨輪下,面臨廢存的考驗,而我們這一代人能夠給子孫留下一座如此生動的藝術殿堂,實在是一大光榮,但願這般「匠人」的敬業精神不要隨著工商業社會的興起而消逝,繼續長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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