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關渡漁港,沿著滿是水筆仔的河岸「逆水而上」,我們來到只有內行人才知道的賞鳥祕境。帶路的劉伯樂指著左手邊的楓香、右手邊的茄苳、前方的雀榕,像在點兵的老將。不,他點名的不是盎然的綠意,而是樹上的精靈。這裡可能有粉紅鸚嘴,那裡停的是一隻黑枕藍鶲,登上為賞鳥人設置的高台後,劉伯樂只憑肉眼就看見遠方米粒大的高蹺鴴。居高臨下這片看似無涯的關渡濕地,他只差一對翅膀,就可以翱翔在鳥的天堂。
劉伯樂卻搖頭否認我的說法,「誰說有翅膀才能翱翔?」他攤開筆記,隨手畫下眼前的綠意,筆隨意走,心隨意動,小白鷺若真的撲翅破紙而出,那不是魔術,而是劉伯樂誘得牠們太嚮往這座天堂。
已經出版八十餘部圖文繪本的劉伯樂,「著作等身」是寫照而非形容。作品總數比歲數還多,這除了需要創作不輟的恆毅外,也得有源源不斷的題材。筆名「留鳥」的劉伯樂當然畫了許多跟鳥有關的繪本,但更多的創作空間被他人生中經驗的、觀察的、聽來的故事給填滿,劉伯樂說:「我不吐不快。」
劉伯樂說故事有個特色,愈久遠的他說得愈活色生香,倒是創作者會在意掛懷的事,他腦袋反而記不起來。像是著作數量,即便我綜合了兩位學者為他整理的年表,還是無法與他核實正確的數量;像是得獎紀錄,他知道自己常常去領獎,但從來搞不清楚是哪些獎項。好像日子雖然不斷往前走,記性卻沒跟上腳步。他說:「我是一個保守的、常常往回看的人,作品中也就充滿了這樣的精神,我的確認為以前的日子比較好。」
兒時貧困為家人採食 餐廳打包「捨不得吃」
所謂「比較好」的從前,是劉伯樂津津樂道的年少歲月。貧窮的生活或許是時代的共業,但他懂得在貧窮卻富足的矛盾中優游,人生因而苦後回甘。童年的貧困,肇因於父母感情不睦。劉伯樂幼時,媽媽帶著四個孩子走出婚姻,曾經流連失所,也曾寄人籬下,直到賃居在中興新村,一家人才安定下來。身為家中唯一男性,時間不容劉伯樂慢慢長大,雖然還是個孩子,媽媽卻耳提面命,把「一家之主」的封號早早給了他。媽媽那時以裁縫製衣營生,他還記得一件卡其褲的做工二十五元,西裝褲三十元。孩子們最歡喜客人取件的日子,因為現金收入能讓他們飽餐。但若客人試穿後要修改,另約改日取件,空肚腹就只能繼續高歌轆轆。
劉伯樂說,他們放學回家,只要看到灶上沒起火,就知道今晚沒飯吃!孩子們能忍則忍,若真餓得受不了,媽媽會叫他到隔壁雜貨店賒米。劉伯樂賒米已經賒出和老闆娘的默契,他自己拿馬糞紙袋、自己秤一斤米,賒帳都記在牆壁上,待媽媽手頭寬裕時再來結清。這種鄰里間的溫暖,後來頻頻出現在劉伯樂的繪本作品中,人情飽足他的肚腹,也飽足他創作的靈感。有了米,那配菜呢?還好還好,要魚要肉不必賒,只要出門找,整個田野都是劉家的冰箱。不論是釣青蛙、抓泥鰍、摸蜆仔,都難不倒劉伯樂,回家途中順道再採點野菜野菇,家人就可以豐足一餐。「我是一家之主,要負責帶食物回家,同伴們看到桑葚、刺莓,一定是一口一個吞下肚,我卻是想盡各種辦法要帶回家。」劉伯樂說,即便今時已衣食無虞,但這種「採食以饗家人」的習慣還是改不掉。像是有次到北京的知名餐廳用餐,因為那些北方點心實在太精緻、太美味,劉伯樂捨不得現吃,全部打包,可惜帶回台北一袋的酸腐,讓他徒呼負負。
身為獨子,媽媽期望劉伯樂能夠當醫師,但他是「中興一族」(在中興新村內就讀中興小學、中興初中、中興高中)的學生(功課好的都去考外地的初中和高中),功課一向不長進。聯考時選擇甲組,想要念物理,但沒考上好學校,媽媽便希望他就讀中正理工學院,「因為是公費,還可能有獎學金」。雖然年少懵懂,劉伯樂知道軍校絕對不適合自己,他撕掉入學通知,對媽媽發下豪語:「我明年會考上師大美術系,那也是公費的。」說起半世紀前的事,劉伯樂搖頭笑道:「真不知我哪裡來的信心?」畢竟從小到大,他和美術沾得到邊的紀錄,只有仿畫《諸葛四郎》和《地球先鋒號》等漫畫時,同學們會讚美幾句「畫得好像喔」而已。雖然偶爾被校方派出去參加美術比賽,但從不曾抱回佳績。他是打算考美術系了,始知要考術科的規定,他和幾位同學臨時合聘學校的美術老師幫他們惡補素描和水彩,真的是抱緊了佛腳,劉伯樂才考上文化美術系。
那師大呢?公費呢?怎麼跟媽媽交代?還好,劉伯樂的姊姊這時已開始工作,私校的學費就由她幫忙負擔。台灣後來有劉伯樂這位多產且別具風格的繪本作家,一定要記上劉姊姊的功勞!文化美術系的自由系風,對劉伯樂有很大影響,即便是台灣美術三巨頭:楊三郎、李梅樹、廖繼春,也不曾具體教導學生什麼美術技巧,而是讓學生自由發揮,並鼓勵他們拿理論來相互評論。劉伯樂說,直到今天,他也不在繪本中具體傳達「對」的事,而是拋出議題,鼓勵讀者追尋答案,這樣的風格肇因於大學時就建立的信念。
「自己的版面自己畫」曾兼差編輯國語課本
劉伯樂一生的工作都與美術有關:廣告企劃、美術編輯、繪本作家。退伍後他曾經短暫在建設公司擔任企劃,那是台灣大興土木的年代,廣告企劃薪資雖高,但劉伯樂總覺得是華而不實的工作。後來得知台灣省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應徵美術編輯,便決定轉換跑道。由於需人孔急,即便他只考上備取,隔年還是順利應聘成為教育廳的一員。《中華兒童百科全書》是劉伯樂首任美編時的作品,後來《兒童的雜誌》創刊,除了原來的美術編輯外,他還要負責對外約稿。這些工作固然提供了發揮的舞台,但卻是劉伯樂靠著自學備齊了好幾種技藝,讓舞台上的表演更行雲流水。例如他在編輯昆蟲條目時,因為特約插畫家常常拖稿,他乾脆自己動手。有一段時間他家裡冰箱堆放許多他製作的標本,就等他有空時「自己的版面自己畫」。再例如有一年雜誌要介紹台灣四季的鳥,當時沒有固定供稿的生態攝影師,他索性買了相機和長鏡頭,「自己的版面自己拍」。正因為這種一個人可當三個人用的本事,劉伯樂還曾至國立編譯館編輯兼差,擔任國語課本的美術編輯,算算時間,我小時讀過的「爸爸捕魚去」和「來了!來了! 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等課文,可能都是劉伯樂負責編輯的。
是幸,也是不幸,像劉伯樂如此認真的編輯竟因為「凍省」的考量而被裁員,但民間卻多了一位可以專心創作的繪本作家。其實,台灣第一套以現代兒童文學編輯理念出版的兒童讀物《中華兒童叢書》中,就有三本劉伯樂的作品。後來,信誼基金會希望突破當時出版界多譯介國外繪本的情況,也曾跟劉伯樂等本土作家合作過。加上他名氣漸開,約稿不斷,被裁員前就已經有不少作品。五十三歲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離開公務體系,劉伯樂自此海闊天空。他說自己不太接純粹繪圖的案子,喜歡圖文都自己創作,因為作品就是故事的家。像是《奉茶》講的是古早時路旁、廟前或是渡口的免費茶水;《黑白村莊》改編自小學同學告訴他的豆腐婆婆軼聞;《美麗的歐敏》則取材兒時住在霧社的見聞。
至於十幾本「鳥」作品,則是全心投入、累積而來。「被退休」的劉伯樂用老車載著相機、畫具到處拍鳥畫鳥,拍鳥尤重細節,這張拍眼睛、那張拍腳爪,這樣畫圖時才能有依據。劉伯樂還有個「非得親臨現場」的習慣,他說進入鳥的生活環境,才能觀察到牠們的習性。他在現場會先在筆記本上以鉛筆素描,或許寫幾行字,或許夾片落葉,然後再返家完成畫作。劉伯樂的住家和工作室,在紗帽山腳下。採光極好的空間中,這邊插了幾枝山歸來,那邊吊著濱刺麥,桌上還有鬼櫟和香椿的果實,我不禁莞爾,劉伯樂果真有田野取材的習慣,現在不缺食物了,就當裝飾、當情調。他搬出多年的筆記本借我翻閱,一大落的,都是歲月的重量。「1999.5.10晴,植物園。黑冠麻鷺已孵出兩隻雛鳥」、「2001.2.6晴,基隆。黑尾鷗成群,約有兩百隻」、「2015.11.7埔里。發哥告訴我可以拍到小啄木築巢」,夾頁的有落葉、車票、底片,還有不必言說的歲月靜好。我想起那天離開關渡祕境前,劉伯樂彎身撿了片楓葉夾進筆記裡,那天返家後,他是否會在貼好的楓葉旁寫上「天晴。關渡。我告訴來訪的記者,今年暖冬,催不紅葉落」?或許報紙出刊後,他會讓我知道。
劉伯樂
年齡:68歲
現職:繪本創作、插畫、攝影及野鳥生態繪圖等
學歷: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
家庭:已婚,有1子1女
作品:《捉鎖管》、《奉茶》、《有鳥飛過》、《台灣野鳥生態繪畫》、《寄自野地的明信片》、《野地食堂》、《野鳥食堂》等80餘部
殊榮:◎《黑白村莊》入選歐洲插畫大展
◎《我看見一隻鳥》獲「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首獎
◎其餘繪本曾獲「時報開卷好書獎」、「新聞局小太陽獎」、「中華兒童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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