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悄然無知的童年
◎林文義
親愛的妳:
我偶爾會憶起童年時代和少年青春期的孤寂和茫然,對妳而言應該是難以想像吧?如今回想,也許就是何以會從十八歲開始,學習繪畫和寫作的原因……記得作家海明威有句名言──「一個人會去寫作,也許都有不快樂的童年。」今時歲近晚秋,反而覺得是一份收穫。
我,是老台北大稻埕的孩子。妳是否可以想像那是個在五十年前多麼熱鬧、豐富卻又悲愁的老市區;日本大正、昭和年代的老建築,那種巴洛克殖民地、和洋相雜的樓房,二樓以上是住家,樓下的商店像昔稱「太平町」的延平北路,一整列的銀樓、糕餅店、中藥鋪、服裝行、鐘錶公司……南北雜貨的迪化街、靠近淡水河邊的貴德街狹窄深巷的兩旁都是茶葉香撲鼻的芬芳,還有專映日本電影的「第一劇場」、歌仔戲的「大橋戲院」、台語片的「大光明戲院」等等……舊時人文風景都搭配影照,留在莊永明先生的《台北老街》書裡,至今我時而重讀,彷彿童少記憶溫習。
其實自己在二十年前,曾經完成過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北風之南》由聯合文學出版,合應就是童年時候的大稻埕印象了。
說是孤寂和茫然,是由於似乎在日常裡很少見到父母親,他們為現實生活奔波的工作,就把我全然交給阿嬤照料,又是獨生子,好似野草般地自己靜看那陌生的世界……和自己對話,看著天空飄過的雲、北淡線鐵道來回的列車,那是離家居不遠的錦西街,再走遠些穿越過中山北路就是漫漫田野的瑠公圳堤防,我時常從稻江家職往北走去,接近松山機場跑道頭看飛機起降,那些悄然無知的童年都在小說中。
也許是自我養成的小世界,忙於生計的父母親不曾教誨我如何面對此後的人生,成長之後反而是形成一種疏離,缺乏強旺的企圖心,與人為善,不擅爭逐的消極性格……只記得母親偶爾流淚的要我「認命」?她卑微地說——我們和別人不能比並,該知道自己的斤兩。
我,靜靜地看著晨霧,望著夕陽直到少年時代,小學、中學都是成績中等的平庸學生,卻不馴地嗜愛漫畫及報紙副刊的閱讀。父親生氣,母親失望,十足是非常不乖的孩子。好像一直到我三十歲,一生和我說不到五句話,很少看見他微笑的父親,終於在我高中時見我沉迷在漫畫的讀和試繪,疏於課業之下,還是無奈的拜託一位刑警伯伯寫了封推薦信,讓我帶著習作,去到位於酒泉街的《大華晚報》拜見彼時以小說《賭國仇城》、漫畫《牛伯伯打游擊》最負盛名的李費蒙(牛哥)老師。
似乎往後的人生,未識我者盡見在媒體工作、文學書寫、評析時政、主持廣播、電視節目等等,繁花般地熱鬧和參予,事實上只是順其自然的循序行路,淡定的靜觀這紅塵七色。
自思自覺,自我抉擇適切的人生旅途……是幸或是不幸呢?我也不明白。作家前輩亮軒先生曾在為我的一九八〇─二〇一〇散文自選集《三十年半人馬》作序,形容我是──「直道而行,隨遇而安」,果真是知己者言。
喧譁的從前,義無反顧的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那是我的率直和任性嗎?或是天真?
安靜的此後,孤僻而畏懼吵雜……因為歲月晚秋,或者是紅塵歷見多端,直覺厭倦了?
不知道親愛的妳,如何看待我的從前和此後的心境?我想起,一位思想家所說的──年輕時候是激進派,年老後竟成了保守派。真是如此嗎?大環境虛矯、人性惡質又能奈何?
人生有味是清歡。
清心寡慾,不忮不求,看待美好的事物,品味人與人之間的良善和優質,自是歡喜心。離開職場十年,那是寧願靜謐獨守自我的五十五歲。說是人生的傾談,還是不忘文學是妳我的至愛;妳說得真好──人生有味是清歡。那麼想聽聽妳的童少青春的想法,三峽原鄉的生活回憶,以及對美學的見解,一定很好。
我是可愛的櫻桃小丸子
◎曾郁雯
親愛的老少爺:
現在的我剛好來到你筆下「寧願靜謐獨守自我的五十五歲」,但我們的人生可能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交會。
我,是老台北縣三峽的女兒。完全可以想像五十多年前你的台北大稻埕有多麼熱鬧,因為三峽老街就是大稻埕的縮影,仿古希臘的多立克式、柯林斯式圓柱、柱頭,軍帽型、神殿型的牌樓,屋頂正面加蓋的女兒牆,窗台下方中式、日式、西式的裝飾紋樣,與你記憶中的台北老街十分相似。
這條命運多舛的老街,曾被日軍報復性焚街。清光緒二十一年(西元一八九五年)五月,日軍從台灣東北角澳底登陸,基隆、台北一路淪陷,一直打到三峽(當時叫三角湧)才首嘗敗績。七月十三日被三角湧義民突襲,歷經三天三夜苦戰,日軍陣亡兩百餘人,義民僅死傷十餘人。這場抗日大捷讓三峽成為日軍報復的首要目標,七月二十二日日軍從大溪大舉增兵,七月二十四日終於血洗三峽,這條清代(日本明治時代)繁華美麗的市街數小時就被大火化為灰燼,後來日本統治台灣,花了十年的時間重建,老街就和大稻埕一樣,洋溢著日本大正時代和洋融合的建築風情。
你發現了嗎?我們都是出生在最具懷舊風格的昭和時代。如果大正時代是浪漫的水晶吊燈,昭和時代就是散發溫暖光暈的路邊街燈。
而你就是標準的昭和大叔,難怪那麼喜歡漫畫島耕作,因為他就是昭和時代的代表人物。
昭和大叔在日劇中多半扮演完全無法接受寬鬆世代的頑固上司或長輩,這群出生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一九四○年代後期)的嬰兒潮,成為後來的「團塊世代」。成長過程因相異的家庭觀常常與父母發生衝突,學生時代非常關心甚至參加過學生運動,要不就是留著長髮、抱著吉他、彈彈唱唱西洋老歌,畢業後拜高就業率之賜順利步入職場,一路爬到一九九〇年泡沫經濟已經成為公司中堅幹部,換句話說,就是把整個人生精華全部奉獻給這個時代。
已經開始退休的昭和大叔最喜歡回想三、四十年前打拚的輝煌歷史,哪怕是槍林彈雨,話匣子一打開絕對講到嘴角冒泡、渾然忘我。
雖然我也出生在昭和時代,但代表人物是《櫻桃小丸子》,這個漫畫的背景設定在一九七四年左右的日本靜岡縣,那年我十一歲,與漫畫中的小丸子差不多年齡,也是三代同堂,和我的原生家庭非常相似,因此我是可愛的櫻桃小丸子,姑且不計入昭和大嬸。
所以與你同世代出生的小孩,大抵都是孤寂茫然的度過童年和青春期。我的父母都出生在一九四一年,記憶中他們為了養家也是早出晚歸、忙於生計,我和三個弟弟由祖母帶大,雖然我也常常覺得孤寂茫然,相較於獨子的你,我的童年回憶當然豐富快樂很多。
童年孤單的身影常常讓你擺盪在回憶的鞦韆上,其實忙碌的母親與冷漠的父親都深愛著你,只是不知如何表達。尤其是拚命賺錢的母親最終的願望就是不要讓你被人瞧不起,她自小飽受被人遺棄、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之苦,盡一生之力就是要讓你衣食無憂、脫離貧窮。這也是他們不讓你畫畫、不認同你寫作的原因。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拗不過你,也讓你去跟著牛哥老師學漫畫。你的母親用她的方式傾其一生守護你,現齡九十二歲的她,前幾年身體尚可活動自如時,還天天為你這個六十歲的兒子等門,你真是一個幸福的老少爺。
因為妳,多靜好
◎林文義
親愛的妳:
李梅樹,是我第一次抵達三峽的因緣,那是二十歲的苦悶時期,說是父親不贊同我沉迷於習畫,竟然再一次請託大稻埕有名的「波麗路」西餐廳,主人廖先生引介,祈望拜師:李梅樹先生……記得是從總統府旁的博愛路搭上公路局班車,感覺路程很遙遠,萬華過新店溪抵板橋到土城,田野鄉景,司機先生說三峽是終點,還有好一段車程。忐忑、情怯的我啊!
李教授就像父親一樣,肅然不笑的臉顏,一見面就直言不收學生。後來才明白他最得意的弟子吳耀忠也是三峽人,和鄰鎮鶯歌的小說家陳映真是至交好友,因為讀書會一起被送進政治牢獄。很多年後,我寫了散文〈三十年後三峽河〉就是回憶初訪李梅樹的印象。
少年三峽拜師不成,中年竟娶了三峽妻子,就是親愛的妳。妳說我是「標準的昭和大叔」,自己則是「櫻桃小丸子」,這形容的確奇妙且真切極了,是一種溫柔卻堅毅的情懷吧?我的書房收藏著珍愛的日本漫畫,從手塚治虫《火鳥》系列、谷口治郎《少爺的時代》、弘兼憲史《島耕作》乃至於近時類似卡夫卡夢魘般的伊藤潤二……比文學還具文學性的秀異和美質的日本漫畫,猶若卡夫卡的名言──是一隻從黑暗中伸出,向美探索的手。
總像一首抒情歌。如今陪伴著九旬、半失智的母親,偶爾播放她和父親年代最愛傾聽的美空雲雀演唱會影碟,聽著癌末最終曲那首〈川流不息〉,母親眸光乍亮,而後流下眼淚,不是因為美空的低吭歌聲絕美,我問過她,竟是令母親一生眷戀不忘的日本影星:小林旭,美空雲雀的丈夫。那是父母親年輕時最美麗的「昭和」時代吧?我多少延續著那種情懷。
有時,去看海,靜靜的什麼都不想。散步總在晚餐後漸濃的夜色,我仔細算過,緩行一千一百步,剛好是兩家誠品書店的等距……
五十五歲到六十五歲這十年,因為妳,多靜好。
生活在李梅樹的畫作裡
◎曾郁雯
親愛的昭和大叔:
我們的第一個交集是畫家李梅樹先生。
印象中雖然沒有和李梅樹先生同框的畫面,但我的父母與他們兩代是通家之好,我的母親十五歲之前都在梅樹仙家裡玩,三峽人每戶人家彼此兄弟姊妹之間一定會有同學關係,我的舅舅、阿姨就和梅樹仙的兒子、女兒都是同學。我出生後他們搬到板橋,一九七八年梅樹仙去日本養病,注定此生無緣相見。所以我還挺羨慕你二十歲的時候從台北大老遠跑來拜見大師,也許你與他在三峽拱橋上散步時曾與我擦肩而過,一個九歲的小學生。
小時候最怕去老街和祖師廟。老街經過數十年歲月摧殘,有些房子已經開始傾圮,我倒不是怕這個,而是怕街尾的棺材店,當時店家會把空的棺材豎在門口兩邊走廊,我每次走到附近就像在跳棋,馬上跳到對面的亭仔腳。因為常常會有工人躲在棺材內刨木屑,或者躺在裡面睡午覺,好幾次經過都剛好碰到有人從裡面爬出來,嚇得我半死,之後就完全不敢靠近。
由李梅樹先生設計的祖師廟當時還沒完工,那些師傅不管是石雕或木雕,都在祖師廟外面臨時搭建的工寮工作,每次經過都聽到各種工具發出熱鬧的聲音,抵不過好奇心,一群小孩就攀在帆布縫隙或臨時釘的木條窗邊偷窺,黑壓壓的室內只聽到叮叮咚咚的敲擊聲和收音機隱隱約約的歌聲,完全看不見人影,黑暗中突然出現一個戴著頭燈、瞪大雙眼怒視我們的工人,一瞬間把大家嚇得差點屁滾尿流,馬上做鳥獸散。
長大後才知道他們在工寮早就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每天等著戲弄小孩打發時間。
在那樣的時代大家都認真勤奮工作,心中存著一股對於未來,對於美好生活的期待。昭和時代三大神器「黑白電視、洗衣機、冰箱」,是家家戶戶、大人小孩都想擁有的東西,大家應該都還記得家裡出現第一部電視機的盛況。我最喜歡看身邊的阿姨、嬸嬸邊踩縫紉機,邊聽收音機邊唱歌的樣子,電風扇搖搖擺擺,一屋子流瀉著濃情蜜意。如果你還記得郭珍弟、簡偉斯合拍的紀錄片《Viva Tonal跳舞時代》,就知道那是一個多麼美妙的時代,由鄧雨賢作曲,陳君玉作詞,純純演唱的同名主題曲〈跳舞時代〉,大方唱著:
我們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
我們只知文明時代,社交要公開
男女成雙成對,排成一排,跳狐步舞我最愛
那是我們父母親純愛的昭和時代。
小時候每個周日我們會在〈老鷹之歌〉或〈雨點不斷打在我身上〉的歌聲中醒來,我猜一首是我老爸、一首是我老媽的最愛,然後全家人一起聽唱片、打掃家裡,準備好之後六個人擠上我老爸的摩托車(現在想來真不可思議)找地方爬山,爬到山頂就開始小朋友最愛的野餐,兩條土司麵包、一包肉鬆、一罐果醬、一壺白開水,全家人就開心得不得了。
夏天就去水邊,我家老爸一定會先找好最佳地點,讓四個小鬼都在視線之內,然後再找來大小適中的石塊為我老媽疊一個寶座,愛美的母親穿著漂亮衣裳倒映在溪邊的情景、夏日的豔陽、飛濺的水花,響亮的笑聲,完全就是一幅李梅樹先生的畫作。
人生有味是清歡,品味人與人之間的良善與優質,歡喜看待美好的事物,親愛的昭和大叔,不管過去如何狂亂喧囂,不管你現在幾歲,這種日子,只要你願意,都可以找回來。
林文義:
寫作半世紀,55歲前職場都在媒體,最眷念編輯生活。近作:爾雅出版日記書《2017林文義:私語錄》、聯合文學出版《酒的遠方》。
曾郁雯:
讀的是歷史,愛的是文學,主業是珠寶設計,副業是旅行,在工作中旅行,旅行中工作,把京都當情人,相思病一犯就得去就醫。
回前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