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國寶 李梅樹

首頁 關於李畫伯 作品線上觀 清水祖師廟 相關聯報導
依年代分類 依出處分類 依作者分類
三峽瞧橋
薛好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2年8月30日
  側著看三座拱形的橋面,彷彿一條商業血脈,昔日三峽人將物產往大台北送,又帶回繁華時興的都會產物回到小鎮,如果我有雙穿越時空的巨眼,該可以瞧見咕嚕咕嚕滾動的經濟小血球在台灣北部通暢的循環不已。

  人們往來踩踏在橋面上,接榫處發出空空空的聲音,車流汩汩,橋下溪水緩慢,像歷史靜而無聲,不經意間,多少的人事就這樣流淌。

  常常往返三峽拱橋,有時騎車或走路到這頭的黃昏市場採購,有時是到另一頭雲集的商家,走過石橋不過二分鐘,卻彷彿行走在一條時光隧道。近午,對面一位打著傘挽著菜籃的阿婆,稍後方跟著一個學齡前的小女孩,小女孩邊走邊張望橋下,拉拉阿婆的衣角,指著橋下說了什麼,阿婆低頭看看小女孩又看看橋下,嘴裡嘟嚷著什麼,腳卻沒有停歇。我也跟著望向橋下,只看到一個人在三峽溪邊洗滌什物。

  應該說,還有人在溪邊洗滌什物!時光彷彿倒退至一九七七年畫家李梅樹的那幅「三峽春曉」與一九八一年「清溪浣衣」的年代。彼時在河邊的洗滌衣物順便交換街坊情報的人物如今料已垂垂老矣,或許,作古多年,而見證人事流轉的三峽拱橋依舊安然矗立,不顯老態。唯一想把它逼老的大概是觀光客,帶著遮陽帽、背著背包或水壺在橋上重步遊走,不能想像一座建於一九三三年已經七十幾歲的老橋還這麼硬朗,它既不搖不晃,也不斑駁,甚至裝上了新潮的燈,玩到夜裡才回去的觀光客會驚訝地發現,橋的輪廓在各色燈光的熠閃之下,倒影映在溪水中,如此夢幻,幽靜,橋上影影綽綽,彷彿趁著夜的掩飾,許多人便從過去的歲月中,悠悠走來。

老拱橋,見證舊時光

  其實我不喜歡橋面所裝的燈管,會變換藍色、綠色、紫色的燈管,怎麼瞧都會聯想起俗艷的電子花車,這時,我就把眼光投向橋下溪水,溪流是最奇特的魔術師,它在夜裡所勾勒出的老橋輪廓,竟然化俗艷為情切,許多需要長時才能沉澱出的氛圍,憑著一面水鏡反照就能幽幽浮現。

  此時河對岸有人在垂釣,河中想必還有魚吧,因為白鷺鷥也常常駐足,狀似披著白蓑的釣客,勾著頸子沉思,踱步,忽地一啄,嘴上便多一條掙扎的小魚。我常妄想,多少的小鎮歷史就這樣堆陳在河床底,我若探手一撈,是不是也會有冰涼的回憶在我指間滴流下來?

  眼前已經乾涸幾乎見底的溪流,聽老一輩的人說曾經水量豐沛,可以行船上溯大溪,直到大溪水流量日少,而石門大圳完工後也將上游溪水引走,因此三峽溪水量銳減,三峽拱橋的完工象徵水運時代的結束,藉由這座拱橋,人們才方便往來三峽鎮熱鬧街市與大台北間。

  現在,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不遠處的三峽橋,拱橋只開放給行人及機車、自行車,饒是如此,拱橋依然熱鬧異常。我想再次好好端詳拱形石橋及西式燈座,撫摩洗石子飾面,審視已經被時光之手搓揉得光滑的細細顆粒,但近身而過的人車卻不斷干擾著我,最好的觀賞距離反而是下了橋走到清水街,側著看三座拱形的橋面,從這岸彎到彼岸,才近百公尺長,彷彿一條商業血脈,昔日三峽人將茶葉、染布、樟腦油、竹筍等等物產往大台北送,又帶回繁華時興的都會產物回到小鎮,如果我有雙穿越時空的巨眼,該可以瞧見咕嚕咕嚕滾動的經濟小血球在台灣北部通暢的循環不已。

長福橋,引領觀光潮

  記得二十年前剛到三峽時,所見的清水街是鋪柏油路,種了一排柳樹,春天時柳樹青青映堤,是條適合晨昏散步的小街。樹下常停滿摩托車,鄰近白雞、五寮、三民山區的人多半騎車到此停放再轉乘巴士到台北,後來因應整體觀光規劃,重新鋪路,砍了幾棵樹,還在靠近橋頭地方裝了早期的手壓式汲水泵浦,供遊客洗手、懷古。我總覺得,少了那幾棵柳樹的垂蔭,溪水看起來似乎也不那麼清綠了。

  其實看拱橋可以不必這麼費事,直接到一百公尺外寬闊的長福橋便是,只是,隔著距離看不真切,況且在三峽住了幾年,踏上長福橋到對面祖師廟及民權老街的次數寥寥可數。感覺上,長福橋是「樹小牆新」,這無疑是在地人才會有的自輕又自大吧。偶然幾次在假日陪著友人逛,看到那麼多遊客往來,橋面密擠著各式攤位,標榜民俗的、古早的玩意,烤花枝香腸,賣枝仔冰,自己反倒驚詫,彷彿不是自己所認識的一座橋。對長福橋的印象本來就欠佳,攤販散去後的油膩地板和髒亂塗鴉,在一步步接近被譽為「東方藝術殿堂」的祖師廟時,很難鋪陳什麼禮敬的心情。這座橋興建過程有一番風風雨雨,彼時我尚未來到這裡,等我進駐三峽,已經矗立一座旁然大橋直逼祖師廟埕,據說原先是設計成可以通車的橋,我不明白廟埕這般窄小,假日信徒與觀光客胼肩雜遝已顯得狹仄,如何行車?當初李梅樹因獨力難排建橋的眾議而抑鬱以終,如果泉下有知,今日場景想來也會教他依然輾轉難安。

  所以,有時在旅遊的部落格看到關於長福橋的介紹:幾座涼亭、幾座石獅子、詩情畫意、情人約會場所……,不免嘴角一撇。然而,有熟識的人來到三峽,不免也領著眾人走過長福橋,一邊舉手指劃,嘴中叨念:橋上涼亭八座、一百三十八隻石獅子……,一邊暗忖自己,果然是在地人的自輕又自大。

  在長福橋抬眼望鳶山,除了四五月時,油桐花點染白了山頭之外,恆常是蓊綠的。有一年初夏,幾乎每天傍晚散步上去,幾十分鐘後在微喘中登頂,從鳶山鐘樓俯瞰三峽暮色中的橋,橋上車燈仍點點可辨。回看消失在遠處的大漢溪,及更遠處灰濛濛的台北盆地。等到天色暗才下山,會有趕早約會的螢火蟲散落兩旁草叢,或穿越馬路沒身到另一頭林木中。回到街上,再到拱橋下邊的幾攤飲食店解決晚餐,有時吃牛肉麵、有時快炒幾盤小菜,再來一杯沁涼生啤酒,初夏的熱度彷彿在熱鬧的小吃攤上慢慢加溫。現在橋邊已變成黃昏市場,橋下的飲食攤遷到市場旁的幾條馬路邊,有的店面翻新,有的維持原有的低矮拼裝,零零散散分佈,不若以往集中。因為可選擇的商家多了,我也較少光顧,每次經過總習慣望望櫃檯,老闆以我察覺不出的速度緩慢變老,依稀記得,我剛出校門時,他們中年;如今,他們腰圍變粗變廣,額頭也被烹煮的生活蒸燻皺了。

憶昔時,老街老情味

  鎮上李梅樹紀念館剛成立時,為因應可能湧入的人潮開始招募解說義工,我也去上了幾堂課。李梅樹的畫、祖師廟、老街、三峽拱橋……聽課的時候興趣盎然,進一步瞭解此地的人文,尤其好幾堂課由李梅樹的公子李景文親自授課,得知許多畫作的創作背景和祖師廟重建的點滴,收穫頗豐。可是我思考良久,終究沒有繼續參加進階的導覽課程,就這樣半路當了逃兵。我依舊在小鎮遊走,仔細走在老街的紅磚拱廊中,看對面街屋矗立的巴洛克式立面,時常停住腳步從缺了門板的大門看崩落的屋樑和土确屋,穿梭在幾座橋之間,此岸,彼岸,自己所體會的情味,似乎只能裝在口袋裡,閒時邊走邊丟幾顆到嘴裡咀嚼,我自知無法勝任搖著小旗子、用擴音器向來來去去陌生的觀光客解說的工作。

  二十多年前來到三峽時,沒有北二高、沒有台北大學、沒有北大特區林立的大樓,老街的存廢問題時不時便在媒體上翻騰,一切都市計劃書還躺在某個檔案櫃抽屜中,或者尚未成形。三峽偏處北縣一隅,原像寧靜生活的老人,被注射一劑回春針,重新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身體陡地發生變化,北二高在頭頂上犁出一道叛逆又清白的頭皮,台北大學隨之在臉上畫出疆界,建築物如荷爾蒙分泌旺盛的青春疙瘩不斷冒長,老街重新整裝,打扮出改良式的古裝造型供人懷舊,一到假日每一座橋壅塞著雜遝往來的遊客,來看藍染節、來吃金牛角。三峽彷彿變得貪食,狂嚥四方湧入的人,舔舐他們身上的一些糖分鹽分,傍晚時分又忙不迭吐回。

  旁觀這樣的吞吐,我心中其實有很多疑惑。

回前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