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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西門町
妻子問:少年時你的西門町變了多少?我回答:變的是我,西門町還是西門町……
林文義|聯合報/聯合副刊∣2012年8月29日
  那時,不知未來為何,僅凝注顏彩和線條的傾往,比萌芽的青春、若有似無的初戀,還要珍貴;詩的想像、樂曲的流洄以及,莫狄尼亞尼長頸無眸的女體,還有,似乎的孤獨。

  那時,沒有現代的東區,如今的忠孝東路從前叫中正路。台北工專前端的瑠公圳西岸植滿夾竹桃,偶爾幾葉從圓山基隆河划來的舢舨,據說舟人們在基隆河撈蜆、入瑠公圳尋紅蟲。少年舉目遙望工專以北,稀落的幾排長方形積木般的公教住宅坐落於稻田之間,再過去是橫亙的方剛開通的敦化路,東向松山機場,西為兩百年歷史的林安泰古厝所在。霧茫茫的田野漠漠,霧的更遠處是工廠煙囪四處的松山、南港……已是台北市外縣轄的小鄉鎮。

  大稻埕十七歲少年,時而穿街越巷,過北門城樓入西門町。帆布書包模擬試題及英數理化外,偷偷地夾帶著文學、藝術的書冊,明知明天月考毫無準備,還是要趕晚上在峨嵋街巷裡那家七星大飯店一樓的天琴廳,「畫外畫會」的藝術家們有一場想必精采的辯論,那些深刻、閃亮的名字──李長俊、馬凱照、吳炫三、王南雄……已經是第幾次了?他們說存在主義、達達藝術,少年似懂非懂,明天月考呢?

  月考後的周末,位於武昌街近中華路口的精工舍藝廊有難得的十人攝影展,郭英聲、張照堂、莊靈、謝春德等等。些許焦慮,不止因為明天月考毫無準備,畏懼的是怕在西門町電影街行走會巧遇經營冰果、咖啡店的,母親。就有那麼一次在萬國戲院對面的幼獅書店門口被母親碰見,回家後被斥責一頓,理由是附近巷裡摸黑的咖啡廳,嬌冶的女人門口叫客。

  少年委屈的答辯是聽「藝文講座」,母親凜然喝令住口:你還應嘴應舌,我在西門町做生意,騙我不知巷裡盡是「貓仔間」?什麼「藝文講座」我不識!囝仔人不好好讀冊,西門町浪蕩來放蕩去,汝皮給我繃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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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後的我重返西門町,每每回憶到母親那時的斥責,不禁啞然失笑,感覺一絲甜蜜的暖意。是啊,那時我究意在想些什麼?令母視一生失望的未考上醫學院,堅持從文就藝。其實早諳自己沒有勤讀優越的能力,大學聯考數學五分(那年還是命題有誤加分,否則掛零),怎上得了第一志願?母親二十年勞碌的電影街營生,一碗紅豆冰十二元。咖啡一杯十五元、西瓜一盤二十元……翻閱古老相簿的母親之手有些微顫,妻子陪侍在側,稱許四十年前的母親與姨媽是一雙美麗的姊妹花。只有我真正明白母親是如何衰老的,白髮蒼蒼、佝駝背脊,愈加萎縮;八十六歲的母親與昔照面對的些許感慨曾經有過的青春,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嗎?

  夜晚霓虹燦麗,四十年後的西門町,夫妻相伴回來尋找母親當年經營「影友之家」的舊址,「台北戲院」樓下如今被棄置的廢墟。未改建起因數十年的產權糾紛,相對臨街左側的豪華、對面的日新、右方的樂聲皆已是時尚的聲光影城……不敢帶母親重返舊地,她一定會很傷心。台北歌廳以前在哪?妻子問起。彷彿依稀,我遲疑久久,挪動左右詳予辨識,未改建的舊樓門楣有曾經釘掛霓虹招牌的昔痕,巴洛克拱門的形狀應該就是吧?那是母親在聽聞鳳飛飛傷逝之後,無限感喟的向妻子提及,成名前的鳳飛飛那時在台北歌廳演唱,本名林秋鸞的她當時的藝名叫「林茜」,上場之前慣於坐在母親的店裡,櫃檯旁看電視《群星會》的播出──「秀秀氣氣,綁個馬尾。」母親形容她每次喝檸檬汁,靜靜的看電視。

  母親記憶湮遠的「影友之家」。童年、少年時期的我最怕假日,因為一定要到店裡幫忙,銼冰塊、洗杯盤……早出晚歸的母親與我似親炙又疏離,她不善表白對我這不馴的獨子的愛,我亦多少傳承母親外冷內熱的質性,僅能藉之文學而拙於現實人際,幸或不幸?

  妻子問:少年時你的西門町變了多少?

  我回答:變的是我,西門町還是西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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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英聲把一只老熨斗橫放在鐵道中央,這攝影家要表達什麼?吳炫三的野獸派油畫總讓我想到遠方畢卡索……據說「野人咖啡店」時常聚了一群詩人,我終於悄然的探訪,但見一位梳著飛機頭,油亮,激昂地以著廣東腔國語,聲如洪鐘大談「限象」、「旋弧」我所不諳的詞彙,旁邊一位默然不語、清癯的男子微笑中略有深意。幾年後,我才從某詩刊的照片中辨識出,口沫橫飛的是羅門,默言的是商禽。初見詩人的時候,我剛懷抱著聯考後沮喪、低落的心情;傾往的藝術系術科未過,勉強分發毫無意願的他系。父親的怒意,母親的失望,遊魂般散漫的走在西門町,不被祝福的有種自棄自憐的不知所措,前路何從的頹然。

  違逆了雙親的莫大期待,似乎已然絕望的父親還是託了大稻埕有名的齒科醫師好友,據說那位父執輩收藏了不少日據時代台灣畫家的作品;他寫了一封介紹信交予我帶去彼時感覺十分陌生且遙遠的三峽鎮,親見前輩畫家李梅樹先生,期盼能有幸成為入室弟子……鎩羽而歸。很多年後才從一位畫家朋友口中知悉梅樹先生曾經有過一位秀異、卓越的弟子吳耀忠蒙難的遭遇,是否因此而不再收授學生?

  一直到父親過世之後,我深刻反思,才猛然澈悟父親那時的用心良苦;我亦認知就算當年習畫,也不可能成為一位好的畫家。少年時代對藝術的迷戀與執著,究竟我在執著什麼?其實是任性、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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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前或更迢遙之時的西門町,穿越縱貫線鐵道,大正建築的衡陽路,日據時代的「榮町」。幼時隨母去過的綢布莊、茶行……我卻喜愛沉耽於旁側的「大陸書店」,仰看那一長列日本原版進口的集英社「世界美術全集」。那時,我勤於為報刊、雜誌繪製漫畫、插圖,另及散文初作,以稿酬每三月一冊購得時價昂貴的精裝畫冊,如此激情,如此深愛。

  四十年後的少年在夢中重逢四十年前的少年。我,是誰?誰,是我?遙遠的畫家之夢來自於傾往藝術,少年時的絕對孤獨,穿街越巷只為了天琴廳那群藝術家的辯論,多麼美麗!

  改變的是初老之我,不變的還是西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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