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偶見穿著連身裙不疾不徐騎腳踏車的女性,她們或許是上市場採買,或許回去隔了幾條街的娘家,或許去孩子的學校去銀行辦點事情,總之料應都是不緊不慢的事務。由於用了一些力氣,鼻頭微微出汗,停妥車,拿了洋傘、提包和其他什物,神情端莊又嫵媚,從容地走出我的視線。她們的身影在一片煙塵市聲之間,顯得不爭,篤靜,儀態一如飛過田野的白鷺鷥。
那一如白鷺鷥飛翔的身姿美極了,總會激起我的戀慕之情,彷彿她們是久違的親人、姊妹,也彷彿是舊時衣裳帶著樟腦丸的沉香撲鼻而來。在老家有幾位姑姑和表姊,未出嫁前都已學會裁縫,長輩們為了不讓女孩子承受農田裡的粗活,總會買縫紉車讓她們學一門手藝,做為將來的嫁妝。她們謹守著閨女的身分,把自己收拾妥當,髮絲不亂,衣裝整潔,在漂漫著電熨斗氣息和布料味道的房間裡,低眉斂目把裁縫車踩得吧嗒吧嗒響,將一塊塊柔軟如夢的布料裁製成一身美麗,為別人也為自己。而我們小輩經常鑽入縫紉車下面,蹲在那裡挑揀夢的遺跡,久久不出來。對待小輩,她們不同於祖父母和父母,別有一分親近的溫情,縱容我們像貓狗一樣膩在她們腳邊打滾拉扯搶奪碎花布。
常常穿著碎花衣裙的姑姑表姊們,就像電影《戀戀風塵》中的辛樹芬那樣,常常低垂著頭,如花朵般沉默,而兄長說話的氣口也和阿遠一模一樣,永遠以責備的口吻代替呵護,拙於表現在言辭上的,只洩露在他們輕微的行動上,彷彿那關愛有千斤萬鈞重,難以輕易啟齒。她們具體的形象,我們也可以在老畫家李梅樹早期的人物畫像作品中看到,比如我偏愛的〈農家少女〉、〈麗日〉、〈秋實〉中堅實的女性,在在散發出一種渾厚溫婉的氣質。〈麗日〉中迎著光的紅衣最奪人目,但那沉實的紅中含著一股篤靜,並不張揚,白蕾絲的飾領平添了女性的韻味與風情。紅衣女孩手挽一籃滿滿的番薯,力量正汨汨而生,如煌煌麗日升起。她平穩沉著的目光與身姿,是宜室宜家的生氣俊朗風範,足以承擔日後種種好或不好的日子了。
李梅樹畫作中的人物原型多為子女,或三峽的鄉親友人。畫中的女子或身著洋裝或襯衫,紐扣從第一顆規規矩矩扣下來,帶著些微土氣的高雅,一身像鄉村小學教師所穿的衣裳。畫中連空氣也有著一種老時代的溫潤感,靜謐,人物溫婉敦厚宛如一塊璞玉,沒有一點驕矜與傲慢。我曾經目睹幾位男性友人在談及女兒或看著女兒從眼前走過時,他們的臉龐因為那充滿愛意的眼神而浮煥出動人的光影。想必畫家也是帶著這等的專注與熱愛的目光注視這些女子,畫裡因而每一筆都是憐惜,都有著鍾愛,彷彿畫家是如此驚豔,乃如此珍惜青春的短暫易逝。
如今再回頭慢慢看,看了又看老畫家的少女畫像,有些遙遠了,又有些親切,我感到自己彷彿是從一個曾經的久遠時代歸來。這些女子畫像在此刻讀來,還有著什麼意味呢?我似乎是想藉畫作提醒自己,勿忘那樣曾經存在過的女性的美麗。
回前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