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的畫家,另一個身份是書寫美術史的藝評人,竟以七十年前的畫家為題,堂堂推出厚實的六二四頁小說,名之:《紫色大稻埕》。如是鉅著,我思忖:必得慎心細讀才是。
並非小說之厚實,雖言以日據時期台灣美術前輩為主角,虛實交錯之間,所呈露的,毋寧是極其重大的歷史留影;想是同為畫家之感知、惜情,縱者已於八○年代前後,早已完成而今視之珍貴史料的《台灣美術運動史》,三十年後,再以小說形式再生,其必有深意。
已逝去多年的:顏水龍、李梅樹、倪蔣懷、楊三郎、陳澄波、李石樵、陳進、林玉山等等……遠居北美舊金山的膠彩畫大師郭雪湖先生,百年之齡,若能見及此書,如何之憶?曾經畫遊結識,猶若青春年少時,革命般炙愛的美術之群,而今留予單獨,怕連夢都已遠去。
台北老街大稻埕?比我更年輕的一代,如何溯前憶尋如今已然沒落的先人過往?遙遠的昭和年代,基隆到神戶的內海航路,菊花與劍的扶桑風華,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的傾往以及允諾一生的顏彩及線條……小說結尾為往昔的大稻埕訂定色調以紫;想見美麗的藍與綠,十年來已被無恥政客操弄、污損,顏色何罪?七十歲的畫家終究深感絕望,以紫替之黃昏嘆息。
與之同樣誕生於台北大稻埕之人,未讀全書,心已沉痛!相距十五歲月的台北橋邊,百年的太平國民小學,我曾經全心、虔誠在文學上描述過的,如今的延平北路與民生西路交會的大稻埕中心,只有舊曆年前的迪化街南北乾貨所能稍為提醒古老的記憶,此地逐漸被時間淡忘,真實的,庶民的生活,誰會深切思索?
一九八六年七月,紐約的赫德遜河畔,夜晚的藝術家寓所,如今是國家文藝基金會董事長、影視導演的黃明川,引領我初見小說作家;彼時,以著《台灣美術運動史》聞世的大稻埕之子,於我彷彿傳奇;猶若前輩畫家郭雪湖先生的公子,以小說:〈月印〉回應台灣故鄉的郭松棻一樣的令我嘆服,未解嚴前的台灣政府將其放逐、禁制,半生難以返鄉…。
二十年後,返鄉之人所遭受到的反挫,怕更甚於被放逐的異國飄流;曾經寄望,曾經期盼之夢,完全被折損、毀滅於名之改革,實為盜掠的貪腐、敗德之中。請問:昔之流亡,萬里之外為故鄉掏心掏肺,嘔心瀝血地一生,回應了什麼?比昔時放逐者更骯髒、醜惡的吞噬與謊言……能再相信什麼?七十歲寫了小說。
小說比歷史真實。昔景比今世更美好。回看這本厚實小說,我乃明白自己以文學淨心的悲壯允諾,大稻埕以紫形之,終是故夢不再。
七十歲的謝里法先生,您,都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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