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國寶 李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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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河邊
這是真實的一刻,我來了,像一個逃犯終於逃到法外之地獲得自由,要對著海面狂叫幾聲,
然後坐在河邊聽水浪如巨獸的跺腳悶悶地重擊岸邊,思索著今後的去路。
鄭麗卿|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年9月27日
  你熟悉淡水嗎?嗯,好像有點熟,卻也不盡然。我們只熟悉我們曾經的熟悉。

  淡水河邊,書店、露台、夕陽,雲是一列火車橫走西天,駛向柔軟的記憶。

  如彼時劉家昌愛情電影的畫面。

  都經過三十年了,誰還要那種虛幻的美,抓不住的愛情?

  一個夏日和那個機械系的男生在沙崙沙灘上,觀看漁人放置水桶中的水母,透明的身體如水中的舞者,飄浮的律動就如當時的愛情,無可捉摸。後來我隨口問了一句:淡海也會有鯊魚嗎?他笑得彎了腰。而我們坐在這裡不能不想到我們的生活,婚姻,不再虛幻,是具體的毀滅,是令人厭棄的重複。當那怨怒的黑色激流逐漸流貫全身,於是我們再度噤口靜默下來。

  書店裡有詩集,我們讀著詩,比較版本比較譯筆,交換讀詩的困難,但是詩人以字句溫暖我們的想像。這裡是曾經有詩意的小鎮,我們想像「河邊春夢」「淡水暮色」在河邊如何被吟唱。金門王與李炳輝「流浪到淡水」,而淡水以實際的按摩店紀念兩位流浪歌手。

  我說:那一年修美術史的課,一個假日我們像小學時候去遠足一樣,跟隨在蔣勳老師的身後,要去訪廖添丁的墓。是的,彼時我們都是小學生,對於美,對於希臘羅馬,對於技藝,甚至對於台灣,我們都還是小學生。我們跟隨著蔣老師行走,出發去尋訪也是阿嬤午後廣播劇中的英雄。那是我第一次坐漆著海軍藍的渡輪過河,依稀還記得河水的鹹腥味、不至於令人嘔吐的機油味道,還有一種屬於海邊魚貝類的腥羶氣息,以及微微的不安全感。渡輪才幾分鐘就到了對岸八里,我們雀躍著跳下船,走上一小段水泥斜坡,荒涼柏油路的煙塵瀰漫探索的眼睛,砂石車顛狂長嘯奔向前去,傳說中的義賊飛簷走壁身影或許也在煙塵中竄身而過吧。我們懷了幻想的墓園和各地常見的廟宇並無差異,我們在廟後找到了英雄的葬身地,有人點了香煙插在墳前,算是給英雄上了香。

  回程,彼時岸邊燈火點點,星光也點點。當時蔣老師風華正茂,外號「萬人迷」,形象高大,他是一座山,我只在遠處瞻望他。他會站在教室後面的角落,帶著讚許的微笑,看著我們展示自己的毛筆字,就像在展示自己,而當年我們又是如何羞於站在別人面前大方地展示自己。他彷彿最能理解年輕的手腕如何難以掌握柔軟的筆毛,描寫兩千年以前的字跡。彼時岸邊燈火點點,天上星光點點,河上有風,忽聞蔣老師引吭唱歌,大家靜靜聽著。淡水河上,唱歌的人,聆聽的人,星光以及渡輪框在記憶之海裡。

  為人所記憶的海角小鎮,總是充滿了美。台灣前輩畫家人人都畫過淡水、觀音山,楊三郎、顏水龍、郭柏川、李梅樹、李石樵、鄭世璠,或名淡水白樓、淡江風景,或是淡水河畔、淡水風光。他們的畫筆如剪刀,剪下美麗的角落;油彩如膠,凝固了曾經的美麗,拼貼了我們的記憶。而那些美麗或可尋,或不可尋。

  小孩說:要到淡水戶外教學。

  教什麼?學什麼?熟悉的陌生的名字如流,在浪頭上閃亮著旋又歸於河水。百年前的河水是什麼顏色,夏天的氣溫是幾度?改變恆常在發生,不變的是紅毛城、小白宮和英國領事館光影斑駁的牆面。斑駁的光影向你們揭示了什麼?教學活動總是在吵鬧聲中進行,學生也像眼前騷動的河水,騷動著小鎮的記憶。

  我又說:在台北生活,因鬱悶,就想著要走一趟淡水,像逃走一樣。有了捷運之後,甚至可以利用中午的休息時間,越獄似地潛入地下,避人耳目低著頭走進捷運車箱的角落。過了民權東路站之後,車箱豁然竄升地面,陽光照進車廂,於是有了一點遠走高飛的味道。窗外有新的樓房建好了,新的市招被掛起來,漸漸地可以看到山了。忽然很懷念從前搭火車時,鐵道兩旁的矮房子,人家門前一畦一畦的青菜,圍籬邊的小花,曬著的衣服,和對著火車吠叫的狗,像是有人在等著什麼人回家似的,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如此眷愛這種小風景。過了關渡之後,蒼灰的水面閃著鱗光在你眼前漫延,蒙著灰塵的綠樹荊棘一樣矗立在水邊,淡水到了。這是真實的一刻,我來了,像一個逃犯終於逃到法外之地獲得自由,要對著海面狂叫幾聲,然後坐在河邊聽水浪如巨獸的跺腳悶悶地重擊岸邊,思索著今後的去路。風從左邊從右邊吹亂頭髮,我努力我掙扎,對自己說要勇敢,要堅強,甚至堅硬。眼淚流過之後,轉過頭就要淡忘。然後,捷運列車發車的鈴聲響了,尖銳如警笛從四面逼近,時鐘的長針和短針像兩列警方人馬一步一步包抄過來,欲逃無路啊,終於我束手就擒被拋進車廂返回市區。

  河水一波一波撞擊著堤岸,像個繳械者沉重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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