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很多年的老畫家,厚沉的紀念畫冊,如同而今被塵埃微覆的史料,擁塞在書架上羅列的書籍之間,幾乎喘不過氣來。
似乎是十多年前,老畫家的兩個兒子來到我服務的報社,初見時不免有所靦腆、不安;坐定之後,氣急敗壞地提及,世居三峽的老畫家一生戮力的清水祖師廟在他辭世後,竟引進大量粗糙的中國石雕,妝點廟埕前橫過三峽河的水泥橋,宛如盧溝橋上,一隻隻的小石獅子。
這不是老畫家最初的原意。廟方委員們不耐傳統匠人依循老畫家的慢工出細活,就粗暴地直接引進對岸大批廉價廟飾;如果老畫家還在,必定很傷心。
我靜靜傾聽,不發一語。這雙義憤填膺的兄弟解說完後,額頭沁汗,胸口起伏,竟至陷入某種無助的沉默。明白他們是想透過我所編輯的副刊版面,尋求真相的還原與釐清,更是試圖喚起對老畫家窮盡畢生之力,要將三峽清水祖師廟作為「東方藝術殿堂」的永生志業之追念。我陷入某種遙遠、幾乎湮蔓的回憶深處,彷彿早已遺忘的,又被召喚了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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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美術科系的心願未竟,不得不屈就於廣播電視研習,但二十歲青春浪漫的心仍不馴如野馬奔馳。畫家之夢,日夜縈繞,深以為苦,只好以文學初習作為苦悶抒困的方式。一向極力反對我傾向人文的嚴厲父親,看我這不符合他所期許的兒子如此堅決,終也軟下心來,將我叫到跟前,嘆口氣,問說─—─真的要學畫?我靜靜頷首,父親幽幽地低下頭來,無奈宿命般地默許了。
冬風冷慄。三十年前的三峽河,一身暗灰色呢大衣的老畫家,緩步前行,我的二十歲,青春的心暖熱追隨;向晚一抹殘照,河水清淺,閃熠耀金。猶若面對沉默、嚴厲的父親,我低首伴行,不敢多言,噤聲以對這於我是如此仰望、巨人般敬慕的老畫家。
─—─以前,來過三角湧嗎?
──—不曾,第一次來。
──—怎會想學畫?畫圖,很艱苦哦。
──—就是愛畫圖啊。
──—少年人,藝術的意義不僅是畫圖而已。
──—我知道,李老師。
──—在台灣,畫圖沒有出路……
我抬起頭,夕暮中,老畫家壯碩的身影籠在霞色如血的背光彷彿黑色剪影。畫圖沒有出路。這句話苦澀著某種落寞,似乎隱忍、壓抑的乾燥情緒,像我父親他們那一代人的沉鬱。同樣接受日本殖民地教育,老畫家年輕時在東京,父親則去了大阪,言之「內地」。遙想曾經青春斑斕的台灣少年,從基隆搭乘所謂「內海航路」的客輪,三天兩夜波濤橫渡,想是心中盈溢著生命熱切盼望,還是對未知旅次無比蒼茫?只明白下船處一樣是神戶港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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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的我,三峽毋寧是一次遙遠的旅行。
記得是從總統府左側的公路局站牌上車,過新店溪經板橋,漸近的田野景觀,路標寫著「土城」,大片蒼鬱竹林、菜圃與稻田……三峽?未曾來過之地,感覺很遠。終於面見老畫家,慌亂地從厚夾克內袋掏出了弄皺的介紹信。
嚴肅、冷冽的容顏,一如畫室窗外吹襲的冬風,我不禁渾身微顫。舉目所及,牆間掛著的,正是老畫家的代表作〈黃昏〉。油畫呈現一群赤足的農婦佇立於田間,那般堅韌的母性生命力,我深受震撼。老畫家翻讀著介紹信,燃起置於油彩罐與刷筆之間的菸斗,呼嚕呼嚕地吞吐一室香濃、含帶焦糖味的煙氣,原先凝肅的臉,終於溫靄地綻放笑容。
———跟我學畫,有決心嗎?
———是的,李老師,拜託您。
———現此時,我專心做祖師廟。來,就帶汝去走走看看,邊走邊談好了。
鳶山在向晚低垂如絲帛般的煙嵐之間,彷彿水墨,三峽河上那三彎半圓狀拱橋,猶如通向藝術之路的門檻;不知道老畫家接不接納我這熱切烈愛的唯一志願,心,戒慎恐懼著。
———少年人,畫圖不是有決心就可以,必須一生視同信仰,忍受孤寂,甚至貧困哦。
———李老師,我一路遠從台北來拜託您。
———歐里桑好意苦勸汝,作生意去吧,或者教書,都比當畫家強,斟酌想想。
似乎所有盼望都緊縮在老畫家這微嘆的自傷裡,一種絕滅、空虛冷慄流過心坎,眼濕了。
———我,真的不想再收學生了,失禮。
明示藝術難行,要我退卻。只見三峽河淺灘處晚霞漸紫,水面上只餘星閃般稀疏微光,寒風忽地襲來,感覺臉頰微微刺痛。
———倒是,可以給汝介紹親事。
老畫家緩緩轉過身來,溫暖的眸色從金絲框眼鏡後面凝視我久久。
———汝,大稻埕人,是否?
我用力地點頭回應。
———是否會嫌我們三角湧是庄腳所在?空襲的年代,一些大稻埕人都疏開到這裡來。我們三角湧的女孩,勤儉顧家,聰明賢慧。怎麼樣?歐里桑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
不想收我作學生的拒絕理由,竟轉換了話題?老畫家怎知二十歲的我,將懷抱著全然的心碎回去台北?我的青春,畫家之夢多傷心?
三峽河兩岸的家屋燈火逐一亮起,父親會怎麼看我?能為我做的,父親也盡力了。灰黯的神色,老畫家深深凝視,想必十分明白。
一老一少,悄靜漫行,再也沒有對話了。
前方走來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小學女生,小黃帽、白衣藍裙,白皙微笑的容顏彷彿日本人形,輕哼著童謠,見到老畫家,很有禮貌地躬身為禮……
這是1972年冬,我前往三峽拜見畫家李梅樹先生,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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