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國寶 李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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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的剎那
從「李梅樹的畫」變成「李梅樹畫的女子那種淡淡的假日時光的悠閒,某一種星期日的下午靜止」
柯裕棻|ELLE/11月號∣2005年11月13日
  幾年前,某個心理醫生朋友給了我一個積極的建議,他說,偶爾心情不好情或緒低迷的時候,只要想想快樂美好的事情,寫下來列成一張單子,想辦法實現一兩個,心情就會明顯好轉了。

  他說,不能預先開一張清單貼在牆上,必須是每次低潮都靜心坐下來,仔細想過再寫出來。

  說也奇怪,這件事剛開始實行的時候真是非常困難,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之際事物總是以負面的姿態悄悄浮上心頭,即使強迫自己想起一兩件美好的事物,還是缺乏將它們寫下來的興致,即使寫了,也缺乏實行的力氣。

  然而,這個單子的奇妙之處在於,它像個咒語遊戲,這些事物寫下來後,就白紙黑字的成了快樂的定義,不論能夠實現幾個,單單只是開列一張清單,儘列著美好的事物,就彷彿偷偷地對自己下了快樂的咒。

  這非常像普魯斯特對於過往時光的看法,他認為那些時光並非真的逝去了,而是悄悄地融入自己,隱匿在自己的深處,然後,也許在某個不由自主的時刻,透過某一種意外的召喚,記憶的隔板會鬆開,那特別的剎那會全部湧現,那些看似失去的光陰會被召喚回來。這樣的經驗無法由理性的觀察而得致,必須依賴詩意的偶然,那種偶然的瞬間,也是打敗時光的永恆瞬間,這樣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

  所以練習寫這種單子,只是一種召喚的訓練,讓感覺和記憶處於開放的可能狀態。

  美好的事物一旦開始浮現,就會宛若春雨那樣細細密密地包圍妳,一絲接著一絲,貼著肌膚,往心裡滲去。有一些是莫名閃現的念頭,有一些是長久以來不時想念的物體、光線、氣味、聲音、觸覺、或僅僅只是一種淡淡的說不出來的感覺,某種剎那的甜美,或是清明。

  單子上的指涉越來越複雜,寫下的事物逐漸轉化為某種難以言說的剎那,越細緻,也越朦朧。一開始的時候寫的是游泳,後來就漸漸變成了「七月的下午,映在牆上的游泳池的波光與游泳者晃動的影子和笑聲」;如果一開始寫的是陽光,後來就擴散成「躺在落地窗邊曬太陽午睡的貓身上的光澤」或是「外婆家的日本房屋窗口,陽光裡向上漂浮的塵埃」;如果是烏龍茶,漸漸就化成「手摘有機炭焙烏龍的第三泡發出來的那種桂花香」;或是從「李梅樹的畫」變成「李梅樹畫的女子那種淡淡的假日時光的悠閒,某一種星期日的下午靜止」;從泡澡延伸成「檀香味的泡沫和水氣」;沒事做的夜晚變成「閑閑的晚上一邊聽德布西鋼琴練習曲一邊在餐桌上啃蘋果讀小說的心情」;味增湯變成「味增湯裡手工絹豆腐上的蔥花,比例均衡,散亂而完美」。

  不過,巧克力蛋糕始終都是巧克力蛋糕──無可取代的快樂,巧克力本身就是一種甜美的剎那。

  當然還有非常具體的形式,例如,大笑的孫燕姿的下頦是一種快樂的線條﹔吹著風的陳綺貞的肩胛骨;抽著煙誰都不理的王菲的背影(她似乎只有背對著世界的時候才會快樂);或者Belle & Sebastian的曲子,縹緲得不像話。

  我一點一點慢慢兒列出這樣的單子,實體的世界一層層剝落,從固定的形式溶解成某種感覺。但是只有在非常偶爾的幾次,非常偶爾,無意間我會觸電也似地想起微不足道的往事,進入一種莫名的迴盪時刻,並且像意外按下重複播放的曲子那樣,再一次,重新活過那個時空。

  有一次,我和一位不怎麼熟的朋友在秋天某個將雨的星期日下午到大直某一家咖啡館去,我點了咖啡拉堤和夾酸乳酪與番茄切片的三明治。整個陰天的下午,我們都期待著雨,即使坐在咖啡店陽台上喝咖啡的時候,我們還半生不熟地聊著等會兒下雨怎辦呢沒有帶傘這樣的話題。

  閑晃胡扯的幾個小時,雨始終沒有下來。卻在我們終於離開咖啡館走向停車處的時候,在那短短的五分鐘裡,傾盆大雨迫不及待地,啪搭啪搭狠狠地下了。我們一邊大叫,一邊大笑,我說,哎呀這雨根本是不懐好意等著我們的。

  說完這句話,下雨的宇宙似乎亂了,我忽然回到十二年前,另一個場合,另一個地點,另一場雨中的奔跑,另一個人曾經這樣在雨中大笑著,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那句話被我忘了,卻在這個剎那由我自己無意識召喚了出來。這場雨是一條連結過往和未來的途徑,即使此刻坐在電腦前,我還是可以想起它,還有更久遠之前的那一場雨。生命的縱深因此而拉得很長很遠。

  世界總是如此,事物的表象之下蘊藏了無限的細節,如果不仔細思索,那無限的意義就輕易錯過了,塵封著,表象只是起起伏伏的片刻而已。但是如果仔細看它,想它,那麼這所有的細節就如同神秘難解的夢境,在莫名其妙的時刻浮現,攫取我們的感覺。

  這時我們會驚訝,枝微末節的每一天,原來都像海洋那樣蘊藏深沉,那樣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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