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河從南邊雲巒間流轉而下,穿越市區地帶後,在社區外圍形成半圈流幻弧灣。河有兩個名字,老輩稱為「三角湧溪」,今人則以「三峽溪」呼之;社區也有兩個名字,一般人通稱「龍埔仔」,但也有一些人仍然堅持叫它「劉厝埔」。
以上兩組稱喚,字後雖指向同一事物,所代表的精神內含和心靈狀況卻各有不同。社區是個新舊住戶摻雜的未定型聚落,居民碰面仍保有互相點頭微笑的些許人情,心耳細密的人,大多還可以順便從口音上分辨出彼此的家鄉來處;而上述兩組叫法,則是另一種預忖對方「在地佬」身份,或「在地化」深淺的方法。
民國七十年代中期,吾家四兄弟為了謀求改善家庭生計,從中部濁水溪北岸攜老扶幼北遷三峽落籍本社區,二十年來雖在口頭上公開自稱是「三峽人」,但內心中卻總像老父生前無法從「西螺溪」過渡到「濁水溪」一樣,無法把「三峽溪」深化為「三角湧溪」、把「龍埔仔」深化為「劉厝埔」。
這河平時流量不大,波光迤邐淺閃,但類似於台灣其他溪流,是一條會隨著季節變化鬧脾氣的河;近兩層樓高的那道河堤,是外地人丈量它最大脾氣限度的重要依據。世居濁水溪畔的老父,對於河流向來具有既愛又怕的矛盾情結,雖然當初一眼就看中這個有河緩緩流過的社區,卻總不忘在三不五時爬上河堤散心之餘,同時審視河床狀況和河堤的厚實程度;尤其在每年入夏的西北雨及颱風犯境時節,一場傾盆大雨過後,半夜被他臨時叫醒前去探視河堤安危,是我們兄弟們常有的困擾。
我親眼所見,這河最大脾氣的限度,是在老父死後八年才爆發的。
三角湧溪爆發脾氣
民國九十年九月,秋颱「納莉」重創北台灣,里辦公室以廣播系統徹夜通報社區災情;凌晨,沉寂未久的廣播聲再度響起,緊急警告居民溪洪高度已超越有史以來的安全水線,催促里民盡快開走停在河堤下的車輛,並及早做好溪水漫溢或河堤崩決的準備。我傳承先父記憶中對於一條河和一道河堤的危機意識,渾身神經立刻緊繃起來,一邊懷揣著類似他老人家敬畏西螺溪的一顆心,一邊急急披上雨衣,冒著狂風暴雨快步趕往河堤了解狀況。果然,灰濛濛的天光下,溪洪滔滔、水勢湍猛,河央湧聳的最大浪頭幾乎高達堤頂,河側堤岸斜面整個淹沒在波濤中,安全程度只有天知道了;我轉而巡視堤上平面及路側堤外這邊的社區,可以目測的整段堤體幸好還完好無損,堤外柏油路旁的車輛則早已全都疏散開走,靠近市區的幾棟大樓新居民當然可因位居高處而高枕無憂,向田野挨靠過去的更多低矮二樓加蓋的老住戶,竟然也是好夢正酣,一片悄然、毫無動靜。我一時不知這是台灣人積習已久的視死如歸,還是北部工商社會面臨危機關頭的麻木不仁?「安啦,安啦,回去睡覺吧!我們從小在這條溪邊長大,從來就不曾看過咱們劉厝埔淹水啦!」我向先後也趕來探視溪洪的兩位樓下在地鄰居,問起河堤安危問題,他們對於這條河和這道河堤,倒是抱持完全信任的這樣回答;他們告訴我,他們是為了明早捕捉「大水魚」才來看溪的,溪水越洶湧、溪面越高漲,那就越容易捕到魚。
我懷疑在溪洪中捕魚的可行性,天色大亮後,好奇地隨他們再度登上河堤。
河堤下,洪流似乎高峰已過,水位下降許多,但流速仍然極為洶急駭人,萬一不小心失足落水,老命難保不說,恐怕連屍體也難以尋覓。河堤上,只見他們腳穿雨鞋,一人提著塑膠水桶留在岸上,一人持著長柄魚網順著水泥岸斜面,三幾步溜到半壁高的加強柱上站穩腳跟,舉網探身便往加強柱與堤岸形成的夾角凹處撈,撈到了魚就向上扔,有時連撈數次都落空,便又藉著水泥岸斜面的抓力,老練地三幾步凌空跨越水面站到下個加強柱上,繼續舉網探身撈魚;兩人累了便換手,半公里長的河堤,近一個小時下來,桶子沉甸甸的,竟然小有斬獲。
抓魚
這樣的捕魚方式,讓我不禁為之冷汗直冒,但他們好像有恃無恐,上下自如、神色自若;捕獲的魚,也不外乎是一些這條河被嚴重汙染後,渾身帶臭的吳郭魚、小鯉魚之類,而他們卻似興味盎然、樂在其中。他們當然並非不怕死,也應該意不在於魚,他們顯然是已與這條河建立了長久共處的生活韻律,並且已向這道河堤取得了最佳的生死默契。
我所知悉的這道河堤,已歷經數度變貌。民國六十年代以前河床較深,河岸幾乎跟附近田疇平齊;這是我移殖自社區巷口鄰長姆仔口中,同時對照於在地畫家李梅樹教授「三峽春曉」、「河邊清晨」、「清溪浣衣」等鄉土名畫,所得來的草萊期印象。六十年代後,河岸已築起高高的水泥堤防,而在我七十年代遷入三峽的腦海裡,留下外地人閒暇徜徉其上,藉以排遣鄉愁的初鄉記憶。九十年代初,權責單位的水利局為了落實河道綠化、美化政策,開始在堤防上及靠路側斜面進行鋪土、植草的工程;但工程才動工即反應四起、怨聲載道,大家反對的當然不是河道的綠化、美化,而是堤頂平時休閒看河的步道,被鋪土、植草後的「泥濘化」;為了抗議相關單位的「本位主義」和建構日後屬於「社區觀點」的公共設施,我生平第一次參加里民大會,力陳一個里民的「在地看法」。翌年,鎮公所從善如流地介入接手善後工作,剷除堤頂草土,改鋪美觀堅實的藝術地板,並且在靠河側加設護欄及座椅以防兒童落水與方便社區老人的臨時休憩,在靠路側裝置路燈以利「夜貓子」住民的憑河夜遊。
先前,水位較深的溪魚聚集區,是隨著台北大學特定區工地啟動而遷入本社區的,諸多原住民同胞的專屬水域。他們習慣使用主動出擊的八卦網捉魚,一次次的涉水拋網,是一次次取代隱藏在血液中的入山行獵吧?之後,對岸工廠的泰勞來了,泰勞採用守株待兔的釣竿和定置網捕魚,獲得的魚則就地解決,燒烤分食;疲倦了,便藍天為席、溪石為枕,三幾個人赤著上身仰躺在河堤上小睡一番。原住民租屋於河堤尾端的農舍,他們讓出了若干河段供泰勞分享後,閒置者便呼朋引伴在河灘高地撐起一張張大型陽傘,圍成了一圈營地;然後,總就是忘不了地必須特別另外再燃起一堆心靈憑藉似的營火來,不管烤不烤溪魚、煮不煮野菜,總就是那麼講究生活情趣地,讓這縷野煙兀自緊靠著大夥兒身邊裊繞。
親水與親土
這時候,相對於原住民和泰勞親水習性的如魚得水,包括我在內的社區其他親土性居民,幾乎都變成高高站在河堤上的旁觀者了。昔日,鄉賢李梅樹以妙筆彩繪河堤留下不朽名畫,今日泰勞朋友以漂泊的身體和遙遠鄉愁、原住民同胞以營火野煙和族群的生命情調勾勒河景,塗抹著當下流映即逝的河堤風光;逼迫得身為旁觀者的吾輩凡夫俗子,似乎不得不在不斷流變的時日中,必須盡可能地掬取倥傯人生的幽微啟示。
黃昏,下水者全都上岸,河面上清淨一空的時段,是靜觀「河堤倒影」的最佳時刻。
這攸關一介半個「三峽人」的生命情境,人屆中年,想觀看的應該不只是那片流光。
由於角度和距離所致,觀看本社區這邊的河堤倒影,必須從對岸反向觀之。附近無橋可渡,在一個晚飯後全家相偕登堤散心的機會,我踽然步行一段遠路到達彼岸,久久凝視著也在同時向我凝視的妻女們;夕照枯黃如史卷的天空中,他們顏面依稀可辨,但投映在河堤倒影裡的輪廓及身形則一團模糊,渾然似已與社區背影共為同色。當我又踽然循原路走回此岸時,小女兒劈頭天真的告訴我一件事:「嗨,老爸,剛才我們偷偷幫您照了一張相!您走在河堤上的背影,跟死去的下港阿公,真的好像、好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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