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昨夜開始了《陳映真.風景》的首演。和以前曾演出過的《薪傳》、《廖添丁》等題材不一樣的是,這次,雲門直接採用了作家陳映真的小說為創作原素,並由蔣勳、雷光夏朗誦小說《我的弟弟康雄》和《哦!蘇珊娜》,以李梅樹的畫為舞台背景,試圖呈現出另一種「台灣風景」。
林懷民舞作的原創性與不斷嘗試新風格的語言實驗,是毋庸置疑的。舞台上所呈現的舞蹈與樂曲,隱隱然讓人回憶起六○年代的台灣風景。包括了「黑貓歌舞團」式的樂隊演奏、有如行走於街市的老樂團,都讓人帶有懷舊的意緒。然而,在推著板車向上奮鬥,卻不斷滑落,不斷奮鬥的身影裡,我們卻仍看見,古希臘神話中的薛西佛斯式情懷,那讓十七歲的林懷民看了想流淚的某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那或許是陳映真小說最讓人動容的所在。
然而,在台灣這樣一個政治如此沉悶,社會如此對立,而消費化的語言與符號又在所有市場,尤其是傳播與文化市場如此漫天蓋地的時空裡,林懷民舞出陳映真小說,所要召喚傳達的是什麼呢?難道只是懷舊的「一場舊日的夢」?或只是個人少年時代的感動?或者,它還可能有更多一點的意義?
先就文學看,陳映真小說曾在七○年代,被當時學者徐復觀稱為「海峽兩岸第一人」,所稱譽的,是他的文學創作。而七○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時,由於他小說中對弱小者、破敗的農村、老兵、苦悶的知識分子等的同情,以及他的文學觀,被扣上「左翼文學」的紅帽子。在後來所創作的《華盛頓大廈》等一系列有關跨國公司與台灣經濟受宰制、人性受到扭曲的小說裡,又顯然對「國際化」口號下的主流價值,採取批判的態度。在八○年代後期所創刊的報導文學雜誌《人間》,則以對弱勢者的同情與報導、對生態環境的關懷、對小人物的溫暖與深刻的描寫,而被視為是「台灣社會的良心」。然而,這些聲音,終究不敵日漸興起的消費化社會的狂潮。以至於九○年代初,《人間》雜誌停刊的時候,文化界說,這是「股票升天,人間落地」,充滿惋惜之情。
距離《人間》停刊又十幾年之後,我們只能說,文化市場是日益的消費化、輕薄化和政治化了。不僅《人間》所提倡的人道主義精神衰頹了,理想主義者那種薛西佛斯式的不斷失敗、不斷奮鬥的精神,也日漸的沉淪於成王敗寇的現實主義法則。現實的考量,利益的算計,超越了文化所應有的自主性。以至於當年輕人聽說台灣曾有過一段充滿理想主義的時代時,竟看不到《人間》雜誌當時的作品。
文化,終究不是市場,它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它需要生活於其間的人,有意識、有理想的傳承下去。應該說,它應該超越於政治之上,而成為更恆久的價值。想一想魯迅吧,當年他打了多少論戰,多少左派、右派的爭論,如今,魯迅真正讓人動容的,仍是他小說裡的人物、細緻而準確的文字,以及其中不屈的精神。而政治上曾被當權者視為不正確而沉寂下來的沈從文,又何嘗不是超越了政治的局限,成為文化的共同遺產。
該問的是:什麼是台灣的文化價值?那可以超越政治、超越市場、超越算計而恆久存在下去的文化呢?
不管林懷民是以一種感動的心,在創作著陳映真小說裡的故事,或者,他是想召回台灣日漸失落的理想主義精神。然而,陳映真的小說與林懷民的舞作的結合,終不能不讓人想起林懷民剛剛回台灣創辦雲門的時候說過的「要跳自己的舞」,那充滿理想主義的七○年代,啟蒙年代的台灣。它是對台灣應有的文化精神的一個回答。
陳映真和林懷民,有如在提醒著台灣社會,我們曾有過的人道主義與理想主義的精神,如今安在?它是一個溫和,然而堅定的召喚。我們更該問一聲:在經濟繁華的表象與政治狂潮過去之後,台灣文化最後還會剩下什麼?這才是台灣文化要追尋的精神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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