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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舞雙全---風景
捕捉人性的姿勢──林懷民答客問
盧健英|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4年9月16日
  編案:當寫實的陳映真,遇上詩意的林懷民,將綻放什麼樣的「風景」?本月十八日公演的雲門新作「陳映真.風景」,不僅向堅持信念的小說家陳映真致敬,也要為陳映真作品中的時代美學,留存影跡。本刊今日刊出陳映真、林懷民兩人的訪談,左右對照,讓讀者在欣賞舞作之前,一窺這齣兼具思想與官能之美的表演藝術的誕生緣起。兩篇訪談與九月號《PAR表演藝術》雜誌同步刊登。

那些跳探戈的日子──陳映真答客問

  問:有人說「您是永遠的革命家」、「永遠的社會主義者」,你對於這樣的評價,有什麼看法?

  答:這種評價,可有好意,但也未必沒有一些貶意或嘲笑。另外也有人說我是「最後的馬克思主義者」(笑),但對我來說,這僅是我對生活、創作、審美有我在青年時代所受影響的影子;那些創作觀念,那些對生活的看法,已不是目前大眾消費時代的看法,可能因此而和別人不同。

  第二,那樣的藝術觀,以及對於人、對於生活的看法,經過五○年代的白色恐怖以後,那一代人的審美體系已經被消滅了,在我們當前這個時代人的人生觀、社會觀及創作觀,更多地受到西方所流行的看法影響,例如人家有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我們也就打著折扣引進。在這一方面,我做不來,因此我有一些不一樣吧。

  藝術的成就是後世的人決定的,不是自己鼓吹的。我從不想著刻意要寫出「好」作品,好流傳百世,藏諸名山,而即使天天那樣想也沒有用,真正偉大的作家、藝術家,如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曹雪芹,他們的偉大不是自己想來的,而是經過時間洗鍊才受到人類的讚揚與承認。

  問:在您的小說中,常常可以感受到您在描寫小人物時呈現的「悲天憫人」,以致後來在「人間」雜誌都有這種強烈的特質存在。您在這個時代,對於「悲天憫人」有沒有新的看法?

  答:我們這個時代,乍看是亮麗堂皇而燦爛的世界,但如果往深處看,在繁華街道之後還有一條後街,後街的景象便完全不同。今天人類的成就與富裕、飽食,背後其實隱藏著一群也創造了這社會的財富,卻一直沒有受到關注的人們,在後街裡生活著。

  今天,人們翻開雜誌,便看到俊男美女、財富健康、輝煌璀璨、幸福舒適,整本雜誌連同廣告在內,都在宣傳這種價值。「人間」雜誌之所以不一樣,並不是它怎麼「悲天憫人」,只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人生,於是,我們忽然看到一些沒有臉的人,我們從來吝於多看一眼的人們,但這些人站在街頭角落,仍然有他的尊嚴,有他面對挫敗、苦難的勇氣與力量。當我們看慣了輝煌璀璨,竟然看到還有這一批人──這一些也參與了創造社會的輝煌璀璨的人──活著,但結果卻被當作是不合格品、報廢品,完全被忘記和拋卻忘懷……。

  描寫這些社會現象的作品,在文學裡有很多,如歐亨利、狄更斯所描寫的世界,描寫工業化時代背後的陰暗與悲慘,卻仍有尊嚴與生之力量的底層人物,他們有反抗,有悲傷,甚至也有歡笑的世界。

  文學的本質,很多時候都不是用來歌功頌德、錦上添花。文學是為了使那些沮喪的人重新燃燒希望,受凌辱的人重新找回尊嚴;悲傷的人得到安慰。這是我對文學藝術的想法。

  問:您曾說,魯迅是影響你最大的作家。但與魯迅不同的是,您一直有長期而強烈的樂觀。

  答:最近我在深圳看到一系列關於大陸愛滋病的報導,看到許多年輕志工深入愛滋病村幫助病人,常令我滿眶淚水。現在大陸社會裡,很有不少的人也追求亮麗、流行、名位等,但還是有人在看到河南愛滋病村的故事時,把工作辭掉,和病人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所講的話和當年我們在《人間》雜誌時所講的話是多麼的相像,他們說:「不是我們特立獨行,或特別有同情心,是這些人的生活教育了我們。」

  魯迅在寫《墳》時,後來也覺得太黑暗,太絕望了,在結尾時勉強讓主人翁的墳上開出幾朵小小的花來,讓故事有一些亮點。我其實和他的想法是一樣,一方面表現人在不公平的機制裡所遭遇的噩運。但人都有兩面,有貪婪、好逸惡勞,追求舒適的那一面,但也同時有願意對受苦的人伸出手、一同流淚的這兩個方面,都是人的本性,我只是相信,堅持相信,人有另外的那一面,如此而已。

  問:剛談到人一方面是自己的主人,另一方面他會被環境所撥弄,您自己覺得你的人生比例如何?

  答:基本上,我對自己的人生是感到幸運和滿意的。從政治牢裡出來的人,能夠像我這樣,勉強餬口之餘,寫出來的東西,在很小的範圍內還能起一定的作用。和我一起出獄的朋友不少人受盡壓迫,顛沛流離,比起他們我幸運多了。

  「人間」雜誌所報導的,在現實生活裡活得那麼艱辛的人,但他們不活得令人憐憫、厭惡、噁心,相反地,他們發光發亮,凡是這些都讓我覺得幸運,而且不應該白白享受這些幸運,我最大的快樂還是在寫作上,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反映一些生活中的人,在飽食的時代,提醒大家有不同的想法。

  問:對四、五年級生的世代而言,陳映真曾是「理想」與「堅持」的帶領者,對於現在的年輕世代,您會有什麼樣的建議?

  答:我們生活在過去數代中國人所不曾經歷過的富足,在這以前,百千年歷史的人都生活在物質貧困的時代,只有貴族與皇室可以過比較好的生活。這個短暫的時期,能不能千年萬代延續下去,是非常大的疑問。

  我要講的是,生活裡絕不只存在我們僅知的網咖,甜美的生活,或官能的快樂,遼闊的生活裡,存在著無限的思索和創作的可能性。我希望年輕人,年輕創作者多回到生活現場,去認識人,認識生活,接受他們的教育與啟發。那麼就不會把創作當成勳章、刺繡來看待,一心想著如何把勳章掛在胸前,如何把刺繡披在肩上,接受別人的喝采,文學與創作的事情遠遠不是這樣的。它應該關心人,理解人,關心生活,理解生活,如此才能發出動人的火花。我們看偉大的藝術創作,文學創作都可以看到這樣的火花,如杜斯妥也夫斯基、高爾基、托爾斯泰、魯迅,沒有一個寫光華絢麗,錦上添花、或者攬鏡凝望自己裸體的事。

捕捉人性的姿勢──林懷民答客問

  問:選擇在這個時候處理陳映真這個題材,有人說,雲門舞集做了政治不正確的選擇,您怎麼看這件事?

  答:政治是一時的,文學、藝術是永恆的。文學藝術只有好與壞,沒有正不正確。我們敬愛的楊逵、吳濁流的作品,都曾「政治不正確」被禁。我的「薪傳」當年也屬於「不正確」,如果不是剛好碰到對美斷交,不知能不能繼續演。陳映真的小說感動我,我把那些感動表達出來,沒想太多。

  對我而言,陳映真更是華文世界裡舉足輕重、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除了文學之外,他在八○年代創辦的人間雜誌,更具體實踐了知識分子的理想,以紀實報導關心弱勢的邊緣人,並且不斷挑觸知識分子潛在內心的罪惡感。每個人都有生存面的思考,但不能忘記對人群的關照。

  問:其實對年輕世代而言,陳映真並不是他們熟悉的作家名字,以此編舞,您不擔心也是「市場不正確」的選擇?

  答:我年輕時讀他的小說,就深為感動,讀過,再哭、再讀,〈華盛頓大樓〉系列、〈鈴鐺花〉、〈山路〉、〈趙南棟〉、〈歸鄉〉,每ㄧ篇都充滿感動我的能量。陳映真的小說流露出他對小人物的悲憫,對理想鍥而不捨的追求,在我成長時期有很大的影響。我覺得台灣此時最缺乏的就是「感動」,我們忘記了歷史,忘記了過程,但我們不能忘記那些來自於人的故事的感動。陳映真還在寫,他仍然是我心目中的文學巨人。

  思考台灣近代史,不能不談起陳映真。他的小說,透過小人物的遭遇,反映了台灣走過的時代,幾乎涵蓋了台灣近代史裡各段歷史的切面。〈山路〉、〈鈴鐺花〉、〈趙南棟〉以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故事為背景,〈將軍族〉描述外省與本省族群的下層社會人士的相濡以沫。〈歸鄉〉敘述到大陸打仗而滯留的台籍老兵,九○年代重返宜蘭故鄉,發現人事全非的哀傷歸鄉路。〈華盛頓大樓〉系列談冷戰、越戰、跨國公司,以及這些事件帶來的人性荒謬。從光復前後到二十一世紀初,從鄉下到都會,很少作家在創作中有如此寬闊的涵括性,彷彿整個台灣經驗都在裡面了。他是一位嚇死人的好作家,思想性非常強烈,卻永遠從人性的角度來觀照。苦難與救贖是不斷出現在他作品裡的重要主題。

  問:除了題材之外,什麼是你對陳映真作品的最大感動?

  答:陳映真是一位卓越文體家。他是一位早熟的天才,二十二歲發表的小說〈麵攤〉,二十三歲的〈我的弟弟康雄〉就已經充滿荒涼之感。他的荒涼在字裡行間像空氣般堆積。意象和文字編織出迷人的頹廢。

  陳映真自承影響他最深的三位作家是:魯迅、契訶夫、芥川龍之介。他的文體兼容了這些人的好處,而自成一格。

  提到陳映真,大家總是要提到他人道主義的嚴肅主題。很少人提起他是華人作家中,寫情慾寫得最好的一位。〈哦!蘇珊娜〉裡他用「皂香的胸脯」去形容男人的身體。在〈唐倩的喜劇〉、〈第一件差事〉裡寫到慾望時,也是極為細膩動人。在陳映真的作品裡,他的政治論述是最無趣的部分,而他小說裡浪漫、優雅、頹廢的文字美,才是使人欲罷不能,回味再三的部分。

  從八○年代起,我就在思考如何把陳映真〈兀自照耀著的太陽〉編成舞蹈,卻始終找不到適當的表達方法。這兩年,「陳映真.風景」逐漸成形,從他小說的意象出發,來尋找一種舞蹈的形式。我在想是不是能夠捕捉到他文字裡的芬芳氣味。

  問:以陳映真作品編舞,最大的挑戰在那裡?那些部分花了你最多的時間思考?

  答:陳映真的作品裡,即使在說時代的煙雲,卻有著各種對時代「人」的形象與描述,像空氣一樣在字裡行間流動,是一幅幅為台灣人的「造像」。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美學模糊的年代,但在陳映真的作品裡,不管是〈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裡的醫生夫婦、〈山路〉裡蔡千惠的悲苦、〈將軍族〉裡的被賣為妓的女孩與喇叭手的老芋仔都有一種「人性的姿勢」(manner)。你讀〈兀自照耀著的太陽〉,可以看到一個中產階級醫生家的擺設,精緻的咖啡杯子,女主人安靜的憂傷,客廳裡優雅的探戈,這些東西非常清淡、平靜,但其中卻充滿著「精細的文化人的氣味」。

  其實,和這支舞工作到最後,所有的思考都集中在對於美學的斟酌,怎麼樣呈現出那些歷史中台灣人的形象、身段與感情。我們所說的那些「manner」是舞蹈裡最難處理的一環。在舞中,我用了德布西的音樂、李臨秋的「補破網」、還請服裝設計林璟如從前輩畫家李梅樹的人物畫「白衣女子」裡找到角色形象的靈感。我致力於人物的素描,情境的刻畫,沒有讀過陳映真小說的觀眾,也可以很容易進入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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