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其實不是改編。」舞台前場,〈兀自照耀著的太陽〉布爾喬亞的魏醫生之家,女兒小淳在內室彌留著,一夥舊友卻耽想「戰前社交界流行的令人迷亂的探戈舞曲」;背景是大陡坡,〈山路〉裡推煤車的蔡千惠,一次次把滑落的推高,希臘神話薛西弗斯的刑罰,周而復始的社會底層庶民生活寫照。「我是拿陳映真先生的小說做框架,裝我自己的童年印象。」小說家出身的林懷民自剖舞作原始發想。
舞動過古典文學、民間故事,也搬演台灣歷史、社會現象,雲門舞集本周末(十八日)起推出林懷民編舞的今秋首演《陳映真•風景》。「八○年代就動念想做〈兀自照耀著的太陽〉,不是為了故事性,而是語氣迷人。轉化為舞蹈,有台灣人生活的身形姿勢。」
穿著:人物站出來,時代感跟著出來
像曹雪芹《紅樓夢》蛻變展開「春•夏•秋•冬」的生命流轉意象,是「擱在心裡自己長出來的」;陳映真的小說主角自己呼喚著,蔡千惠、魏醫生,〈將軍族〉裡癡心老芋仔與薄命瞎眼女、〈哦!蘇珊娜〉對異國傳教士有情愛幻想的女大學生,還有〈雲〉……「陳映真先生筆下人物總是讓人心疼,他的委婉、浪漫,對人物的體貼……直到今天,讀到某些地方,我還像二十幾歲初讀,會感動哭了。」林懷民剖解原因是「良心問題被挑起」:「我們居然沒有做什麼。為了我們的缺席很慚愧。」
與凸顯肢體律動伸展、「把身體放了去,就有無限可能」的〈水月〉、〈行草〉不同,林懷民直言《陳映真•風景》最難的部分是穿著。「人物站出來,時代感跟著出來」,無論是五○年代鄉鎮中產知識分子,或是吹Si Sol Mi的女樂師(「於今伊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還從李梅樹畫作中挪借了白衣女子的造型。工作人員戲稱是雲門舞者穿得最多的一次,林懷民笑著補充:「而且換得最多。」
小說旁白 巧妙渲染詩的情味
然後,是聲音。「我這個人創作,做了頭不知道尾。過程是摸索、冒險。」到七月,還不知道配樂在哪裡。近乎戲劇效果,突然,德布西跳了出來。「為什麼是德布西?因為有種陳先生小說裡迂迴的小資趣味。」林懷民說,陳映真從來不寫烈士,狂飆時代潮浪只是背景底色。「我衝動,德布西有一種克制。」李臨秋〈補破網〉串場外,編舞家眉飛色舞講述新發現:原來早年唱遍街巷的「黑貓坐在那沒穿褲」,是華格納的〈雙頭鷹進行曲〉。
海浪、風和雨的自然聲(「一小時出頭舞蹈,錄音費比所有舞都貴」),是思考表現找到的點子。小說家迷人的語氣,怎麼可以忽略,比如〈將軍族〉收束的尾聲:「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制服……」林懷民巧妙渲染他設想舞台上「比較接近詩」的情味:「蔣勳和雷光夏念誦陳先生小說,片段出現,用話引題。」他特別請住夏威夷八十歲的二嬸,錄了蔡千惠的話語。
沒有故事中 累積故事的張力
「陳映真先生最現時跳舞變成工作,林懷民形容「像編籃子,有時有靈感,有時沒有」。沒有靈感也必須進行,「像呼吸一樣。」寫作呢?「我連寫封信都很困難,」他打趣「不會寫字了」:「現在只有睡覺計畫。」到瑞士指導外國舞者排練他的舞作〈煙〉,旅館房間有三面大窗,面蘇黎世湖,許多天鵝飛過,「希望你也能來這裡」。問起家鄉風災後續,聽聞仍有同胞為缺水煩愁,他忍不住說:「我心裡突然跑出來魏醫生的罪惡感。」吸引我的,是他的小說家身分,而不是握拳頭的那個部分。」《陳映真•風景》整齣舞是沒有故事的,「在沒有故事中累積故事的張力,情境呼之欲出。」那些微妙的難以捉摸和虛渺。幻燈在斑駁鐵鏽的防火幕投影死亡災難,屋裡的人「把所有圍簾關起來」,意圖重現白色恐怖時代不得不然的宿命。
回前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