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於一九六○年代的美國普普藝術大師︱安第華荷(Andy Warhol)告訴我們:「這是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每一個人都可以成名十五分鐘。」印證在二十世紀末與廿一世紀初的台灣這個島國,我不得不驚嘆,我們的確在體驗著安第華荷所言。
世紀末的混亂頹靡,並沒有隨著新紀元的開頭而有所絲毫改變。島國的子民不管是對政治、對物慾或是對各種意識型態的狂熱,變得人人都不知道要相信什麼,英雄形象早就崩毀於無形。平面或電子媒體上,日復一日充斥著一張張看得人膽戰心驚,看得人絕望嘆息,也看得人無予置評的臉。
那些臉,有的充滿蠻橫,有的充滿虛矯,更有的極盡愚魯和頑冥,每一張臉都在張嘴說話,而吐出來的字字句句,有的媚惑,有的狂妄,有的煽動,也有的根本與我們自小所受的道德教育背離......。
在這樣的時刻,更令人想看見一張誠摯而沒有任何裝飾表情的臉。這樣的臉,曾經在我們生活的四周隨處可尋,如今使我們誤以為再也找不到了。
曾經在已故的前輩畫家李梅樹的油畫中,見過一張張鄉氣樸實的女子的臉,也在陳進的膠彩畫中,遇見一張張雍容純淨的臉。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席德進的「詩人」畫像中,見到周夢蝶靜定無比的臉;中國內戰時期,提倡木刻版畫不遺餘力的文學家魯迅,也留下許多人為他造像的版畫,那張沉穩的臉令人印象深刻,日本文豪川端康成亦在畫像中留下那極內斂祥和的臉......。
由於渴盼,也為了免於隨波湮沒,於是我私下作了一個想要找尋一張臉的旅程。我開始信手用畫筆去紀錄生活周遭的人,也刻意地去繪寫詩人及文學家的容顏。
詩或文學的創作者,在我個人的認知中,一定是有個理想的境界想去達成的人,這樣的人會字字珠璣的刻寫下他們心靈沉澱昇華的情感,而他們的臉也會發散出不同於他人的光華。除了文人,事實上在我有意要繪寫的人臉上,都會浮現各自不同的神采。
「找尋一張臉」的過程中,讓我體會到一種近於戀愛的心情感受,每一位在我面前,為了被畫而安靜片刻的人,在那一剎那,臉上果然都浮升起一種光輝,而這種可能稍縱即逝的神情,總是打動著我的心。
一個人的所想、所念都會從他的面部表情透露出來,所以畫一張臉雖然呈現的是一種靜態的樣貌,但我最後所提出的根本不是我的技巧的成品,而是一種人跟人感應的東西。
我用我的手,去表達我眼睛所看到的,這個過程中,我本以為我並沒有透過我的腦筋。我在畫每一張臉之前,其實我都在擔心會畫不好;但畫出來之後,那個人的樣子就自然出來了。所以我以為只能相信我自己的手,是用我的手和眼去找到那些線條並且把它們勾勒出來,並不是透過思考。
但後來我的老師傅佑武先生告訴我,那是因為有著長期的訓練,所以這些動作才不須透過思考,而能自然而然產生作用。
我所呈現的,雖然只是剎那的東西,但也是真實人性的一部份。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好的人性,但也要看他有沒有受到好的對待、以及善意地去對待他人,才能把這好的一面展現出來。
我過往生命經驗中常看到的、喜歡的臉,現在雖然不多了,但可喜的是,透過這樣的過程,我覺得我又看到了。那不是繪畫技巧的交代,而是我內在心情的呈現,我不斷地去尋找一張臉,那種臉不一定在什麼人身上,我和這張臉的遇見,之前也是充滿各種不確定性。但很有意思的是,當我把一種感覺發送到這個人的身上時,我往往就能看到我想看到的那張臉。
有人笑我「看不到」那個人「不好的地方」;但我就是只要看那人好的一「面」,而那人最後也會「好」給我看,那才是我要抓住的感覺。尋找一張臉,其實也是在找一個人的心;我想先有那個心,就可以找到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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