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國寶 李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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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仰角的疑問
側寫李梅樹晚年創作景況
翁慧菁|出處待查∣年月待查
  李梅樹一生的作品取景角度多以平視或俯角,但在他逝世前兩年,卻採取了仰角創作。這不禁令人疑惑在畫家仰望天際之時,腦海所思、眼前所見為何?

  「秋天來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仰著頭望著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如此的說著,老人眼巴巴的看著天空,他或許是著迷於錯雜繽紛的絢爛秋,也或許他凝視的焦點是那破碎蒼穹之外的完美世界。先不論老人的眼光到底被什麼東西攫住了,反正現在的他正仰著頭,而身為旁觀者的我們呢?就來好好的觀察這個老人吧!

  先從臉部開始,這個老人跟一般我們在路上所看到的老人一樣,臉皺得跟酸梅一般!皺紋有什麼好看的,也許你會有此疑問,這你就錯了。皺紋可以反應一個人的表情,人到了老年時,即使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們都會認為他有表情,原因就在於皺紋。一個人要是常常微笑,那麼笑意就會逐漸的凝結沉澱在面容裡,久而久之紋路就出現了。這種道理跟樹木的年輪一樣,水分充足時年輪寬,水分吃緊時年輪窄。眼前這張老臉的確夠皺,可是這話千萬不要被他聽到,因為他的皺紋表情是嚴肅,不茍言笑的。看到這樣的臉,你的第一反應,一定是丟掉手中夾著的香煙,乖乖的立正站好,就像我們高中時看到訓導主任或是輔導組長一樣。

  再看看他那二尾墨黑、尾巴下垂的眉毛,配上那如樹根般盤踞在額頭的抬頭紋,就猜得出來這個老人一定常糾結著眉頭。常有這種表情的人不用說你也知道,就是挑剔,看東西十之八九是不滿意的。這種人就是我們所謂的完美主義者,什麼東西都要求完美,也就是藝術家個性,但是世界哪有那麼多完美存?所以他就注定皺眉頭囉!順著眉毛的彎度看看他的眼睛,不就是一對正常的老人眼!污濁濁的,眼白灰濛濛的,開大燈也照不透的迷霧般。看眼睛的重點不是眼白,是黑眼珠。你們瞧瞧這老人的黑眼珠,黑得發亮!想在他面前造次,你是活得不耐煩啦!

  打量、打量他的穿著吧!他身上東西的年紀可能都比我們都大,別的不說,最顯眼的那件大衣,就夠唬人了。至今我還無法確定那件大衣原本是何種顏色?現在穿在他身上是灰噗噗的藍黑色,可是會造成現今這種顏色是洗滌多次造成的,會形成這樣色彩的原色是何種樣貌,卻是難以分辨!時代太過久遠了,而且在這不可勝數的洗滌過程中,有多少意外情況是我們無法猜測的。被粗心的漂白、和紅裙子一起洗,被染成紅色,這都是有可能造成今天這種四不像顏色的原因,總歸一句話,這件大衣肯定跟了老人很久很久了,久得讓大衣忘了自己原本的顏色。這是個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老人,固執、堅持,但同樣是惜物的,對自己的大衣尚且如此,對人的感情就更不言可喻了。老人依舊仰著頭,拉平了脖子上的生命紋理,而他的思緒呢?平順了嗎?

  老人抬著頭,目光在枝葉間的繁複色澤中跳動著,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就像小時侯仰頭看祖師廟的藻井般,讓人有種世界旋轉狂舞起來的錯覺。祖師廟,他的另一個畫室、他的年少、他的青春、他的蒼老、他的遺憾!他嘆了口氣,皺了一下眉,勾了一下嘴角,眼神在秋色間游離著。秋天的陽光是最能映襯這個多彩的世界,凋零之前的絕美讓人不忍觀看卻又移不開視線,隨後而來的是冬天嗎?陽光落下照見了這多彩的世界,同樣也形成了陰影。是的,陰影,必定存在的陰影,證明物體存在的陰影,能夠強調光明的陰影,令人覺得心安的陰影。是的!陰影、陰影、陰影、陰影。

  老人依舊抬著頭,視線落在飄散於空氣之間被陽光映照得晶亮的塵埃,那一顆顆閃亮如鑽的微塵在這大千世界裡一閃一閃的透著光。他想起了他出血的胃,如果把胃袋掏空,攤在這陽光底下,也許陽光會穿過他那千瘡百孔的胃,構成如海邊星空般的景致。他的胃,他時常虐待的胃,他時常虐待的身體。他輕笑著,回想著他這跟一般畫家不同的一生,他是畫家、他是政治人物、他是建廟的負責人、他是老師,他有著太多的身分。這是他的本性,他是無法像別的畫家一樣,把自己置身於別人眼中的庸俗塵世之外,所以他選擇了擁抱這個世界,真真實實不帶有絲毫的浪漫眼光,筆直、真實,不退縮的投入這凡世的漩渦裡,自我堅持同時也自得其樂。但是,他是人哪!哪來那麼多時間應付這麼多的身分,所以他很努力,晚上還畫著袓師廟要用的畫稿,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驕傲。在同輩畫家中,他的表現絲毫不遜色,他仰著頭,驕傲著……。

  老人仍舊抬著頭,眼神渙散失焦。他那老花的眼睛看不清這個世界,但回憶卻張牙舞爪般大剌剌的在他眼前一字排開。每個時期都鮮明得比剛沖洗完成的相片更鮮艷更寫實。相片,很多人批評他的畫跟相片一樣,他時常在想他筆下反應出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才是令人覺得不妥而不願接受的吧?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啊!我們的長相就是小眼、塌鼻、圓臉、比例就是站七坐五,這是怎麼也改不掉的,東方人就是如此。東方人的美,也就是如此啊!說到相片,發明相機之初,不是有人說相機能攝人魂魄,把人那活靈活現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靈魂給勾出來,而後把靈魂像蝴蝶標本一樣釘死在相紙上。如果說相片可以攝人魂魄,那有人能把畫作畫得比真實更真實,比攝人魂魄更加的令人迷惑,說畫得像相片也可以是種讚美,畢竟有些畫可比相片更勾魂攝魄。

  回憶雷光閃石般地在腦海放映著一幅一幅的巨大相片,一張一張的抽換著,速度愈來愈快。而相片上的人物也一次比一次接近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加清晰,大哥的、植棋的、黃土水的、吳耀忠的,一張一張的橫張著身影。接著是他自己的童年、青年、壯年、老年﹐歲月悠悠竟也在瞬息間流逝。場景一再的抽換著,童年時祖師廟的廟埕、留學時跟李石樵一起租的屋舍、藝專的教室、板橋的畫室、正在興建中的祖師廟……場景更迭著,而後靜止在此刻--繁華秋色,老人還是仰著頭。

  2000年,祖師廟前一群孩子仰著頭。 2000年,紀念館裡一群孩子平視著老人的仰角世界。 老人呢?在何處?還仰著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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